Nov 19, 2016

BL裡的反身:《利維坦2.0》



記憶等於真實嗎?真實有多少不同的版本?關係有幾種流動的可能?「前叛逆男子」原班底延續上回《新社員》的BL音樂劇製作路線,展開另一次從BL次文化切入的嘗試,這次演出的《利維坦2.0》在各方面都表現了更高的企圖。


不同於《新社員》單純的校園熱血青春故事,《利維坦2.0》的主CP(腐女都看得懂吧)其中之一已是「非人」狀態,而串接的腐女角色從上次的「愛好者」來到這次的「創作者」,敘事涵蓋的次文化範圍在這樣的設定下豐富起來:二次元愛情、偽娘、表特神人、同人小說、開放文本⋯⋯劇中想像與真實界線的模糊,同時也拆解了舞台前的第四道牆,幾乎是直白地對觀眾揭露:這是戲,只是戲,但又有誰能說戲不是真的?被創造、被記憶了的角色們,難道不也是一種真實的存在?


劇中關鍵的人/物「利維坦」正是這樣的存在。Leviathan,聖經中的海怪,在此成為一組令所有角色陷入迷霧的程式語言。它依附在一個小盒子裡,延續著他們的愛人、兄長、夥伴「二四一」的記憶與人格,卻遺失了重要的章節。當這份記憶的斷簡殘篇在電腦裡遇上腐女創作者,它在另一個故事裡復活,它可以被演繹為一百種不同的情節與終局;對官方立場不滿的話就自己去寫同人吧,沒寫完的文人人可以來填坑,但你刪除了情節不代表那些事沒有發生,存在過的事就有存在過的人記得。


創作如此,愛情也是這麼回事。你與他之間可能的終局也許不會發生,主線走到偏了長出分枝,最後分枝走成正果。你以為你的一生必然是他,但沒有必然,二十年後你們相視微笑,手裡各自牽著另一個你們的一生一世,過去的自己像個熟悉的陌生人。每個人生都是煩死人的開放文本。


不夠宅、不夠腐、不夠鄉民的觀眾可能比較難全面理解這齣戲裡的各種梗,但這無礙於非腐宅鄉觀眾體會劇中玩弄多重結局/身份/記憶的樂趣,幸運的話也可能從此打開腐天眼。《利維坦2.0》節奏大致緊湊明快,少許鋪排稍顯拖沓,一些場景由於其科幻設定,較難在舞台呈現上琢磨細節與清晰的邏輯性,不過整體而言是相當出色的作品,會令人一面覺得好中二,一面覺得感動,好笑,有點萌,有點想打開word檢查一下自己的人生,最後,戲的韻味在記憶片片剝開後浮出。


總覺得《利維坦2.0》的靈感部分來自《新社員》在台灣腐眾間大紅後滿地衍生文同人本的情況,其中的核心思維充分表現了一個創作者自我對話的過程。這麼說吧,《新社員》會讓你好想談戀愛,而《利維坦2.0》會讓你好想寫文;《新社員》是會成為時代的眼淚的那種經典校園BL原創本,而《利維坦2.0》要在前面加上一個post,推翻單一性,解構自身⋯⋯但腐女子腐男子們請放心,依然萌萌的。



Jun 25, 2016

無題一



吃一百塊蘋果派的話我會好起來嗎

褲管上留著小橘貓溫柔贈予的毛

黑夜翻白

天空裂了長長的隙



街燈都亮好了

打撈的記憶裡有糖

也有刺

今晚想吃哪一道呢



可是胃裡點過火石了

身體是一只空虛的氣囊

一無所有

秘密地通往黑洞

世界是一幅薄紙

壯麗而

徒具形象



我看見你了

在夢的盡頭那雲霧氤氳的山林

我獨自走一條細細的街



我看見你了

不敢也不需喚你

這樣好過踏著你的影子

好過溽夏午後的一場雨

好過你望向我的第一眼

好過那些我們好過的日子

這樣

我才能好好過



悲傷需要一個名字

快樂也要

一一寫上後也許

我就能撕下愛情背上的名條了


May 13, 2016

關於鄭捷,死亡,及其他

這幾天不斷地想,死亡之於人們究竟是什麼意義,而殺戮又意味著什麼。

法務部槍決鄭捷的那晚,溽熱的城裡下起傾盆大雨,閃電四起,雷聲大作。我不是唯一在情緒裡把這兩件事連在一起的人。雖然對戀人淺薄地說「大概老天也覺得台灣的司法出了問題」,但心裡其實幽深地悲傷著,關於那個罪大惡極的靈魂。

我其實好想跟鄭捷說,你大開殺戒那天,是我的生日啊。你讓我過了一個有生以來最傷痛最迷惘的生日,而那個痛得不得了的印記就烙在台灣的大家心上了,往後每年的這一天,大家想起的就是血腥殺戮。你知道這感覺有多差嗎?

那個靈魂也許回到輪迴裡了。他在現世犯了無可寬恕的巨錯,若我們相信果報,他將循著什麼果報而去?將在死亡的清明之後看見什麼?天以雷電迎接他,一個無冤無仇地傷害了二十二人、殺了四人的年輕男子,一個被集體社會決定「必須排除」的存在。他已成一縷幽魂,去為他的業受他應受的——若天理當真昭昭。

可更多時候,我們感覺不到天理。我們只能依循人間社會各自訂下的遊戲規則,去決定獎賞與懲罰。

在我們身處的社會裡,最大的懲罰名為「死」。排除、結束、抹消。沒有機會了,一切不會再重來,因為你如此對待了無辜之人,便必須接受等量之刑度,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那麼,唯有命能抵命。

可是瑩雪,講點不中聽的,鄭捷只有一條命啊,他哪裡抵得過四條命,再說,他死了又怎樣,那四位死者的大好人生也還不回來了。妳只服務了民粹。

其實我不那麼在乎鄭捷死不死。他總是會死的,就像我們每個人都會死一樣。台灣多數人卻因他的死而興奮、寬慰,覺得溫馨,覺得安全。這是一場血的獻祭,卸任在即的政府為民粹奉上的最後一場煙火,先別提程序有沒有瑕疵啦,我們殺了一個人渣惡魔混蛋,有沒有好棒棒?有沒有很開心?而眾人歡呼喝彩。好棒,好安全,好放心,好爽。

我們安全了嗎?

比起伏法的鄭捷,我更有興趣的是犯案之前的鄭捷。


我們沒有那麼不同


如同我很久以前就談過的論點,我一直認為,每個人都背負著或濃或淡的陰影,心中有著或大或小的怪物,因而有時我們陷入絕望、憎恨、鬱結,有時我們感到無以自處,有時我們克制不了自己傷害別人,有時甚至想著如果誰死掉或大家都死掉就太好了。

因為「破洞」幾乎是一種必然。人是如此的軟弱,拿自己的創傷和扭曲去無理地對待別人,被錯待的人有些又繼續複製創傷和扭曲,於是無限循環,被害者成了加害者,人皆渴望救贖,皆懷抱希望,皆走進幻滅。

於是在這中間,有些卡榫慢慢脫落,腐朽,一些不懂呼救的人和一些不懂何謂腐朽的人,終於造成了爆炸式的、殘酷的、無可逆轉的傷害。

當然,這並不是對鄭捷殺人原因的推測。鄭捷身上恐怕有著更加複雜難解的成因。

不久前,有個朋友問我是否該寫篇鄭捷的專題。她的理由是:因為我和鄭捷同樣出身於那種很穩定、看起來一點問題也沒有的中產階級家庭——那種一般人認為最不可能「壞掉」的背景。(當然他家比我家有錢多了,但穩定度上是相仿的。)在這種背景下長大的我,也許比其他人更容易了解他。

我是想寫的,但我沒機會了。自陳從小學高年級時就想過殺人的鄭捷,最初和我恐怕沒有太大的不同。小學時的我也想過啊,想過把學校炸掉,想過得到超能力召喚殭屍把討厭的老師全部幹掉。(柯文哲如果看到說不定會想坐時光機回去把我強制送醫。)鄭捷和我一樣愛寫小說,他最終把自己暴力殘酷的幻想演活。

差別只是我沒有這麼做,我的(不大的)黑暗安份地停留在創作裡。因為我何其幸運地獲得了充分的人際支持,家人與朋友讓我理解到,在絕望、憤怒、孤獨、暴戾渴望這一切叫囂的負面情感背後,有一個更大的力量,叫愛。

cliché我知道,可是陳腔濫調有它們之所以經典的道理。

因為你學會了同理,學會了去真心珍惜他人的美好、細細撫觸他人的傷痛,學會自己與身邊的人們、路上擦肩而過的人們其實沒有那麼不同,每個人各自背負著各自的黑影與破洞,掙扎著,試著善良一點點,多想一點點,那眾多小小的愛的燭光聚合在一起,成為引領我們不迷失的燈塔。

所以我一直覺得,小燈泡媽媽說的「請大家抱抱身邊親愛的人,對他們說:我愛你。」是一句極有智慧的話。不只因為我們必須珍惜彼此有限的生命,更因為,如此陳腔濫調的「愛的話語」,有著比我們所以為的更強大的力量。


死亡是唯一解嗎?


要死真的很簡單,難的是活著。尤其對鄭捷來說,最難的一定是活著。

我當然也痛恨鄭捷,認為他所作所為無可饒恕。可是恨又如何?失去的已經回不來,到底一個出身優渥又腦袋聰明的年輕男生怎麼變成最恐怖的隨機殺人犯,才是我們真正該問的。要說他根本上就是反社會人格吧,反社會人格者其實很多,散落在你我之間,雖然可能是身邊人們心目中的混蛋,但不會做出這種慘絕人寰的惡行。我們可以怎樣避免下一個鄭捷產生?即使最終找不到答案,這個追尋的過程也絕對必要。

而羅瑩雪擅自強迫我們丟掉這件最重要的工作。殺他,血祭他,讓大家開心就好了。下一次再有bug,再殺掉就好了。

凡是工程師都知道出現錯誤,就要檢查整個程式語言debug,啊現實社會又不是母體可以重開機,說句重話,羅瑩雪妳才是不把受害者的命當命看。因為,現在活著的每個人,也都是潛在的受害者,可能被下一個bug攻擊。

我在情緒上完全可以同理支持死刑的人。對於窮凶極惡之人,如何能不恨?

可是,把死刑視為「嚇阻極重大犯罪」手段的人,是不是心中的怪物都很小隻呢?小到甚至以為去犯這種罪的人會怕死。輕賤生命、輕易殺戮的人,對死亡看得恐怕是最輕的。隨機殺人犯之中有部分是智慧犯、愉快犯,求的是刺激與鬥智,早已失去了常人對生命權的尊重,也失去了常人對死亡的恐懼。我們光是看見被車子輾過的小動物屍體都會哇哇慘叫,他們能夠毫不猶豫地下手奪命,你真覺得,他們像普通人一樣害怕「死亡」這件事?

你也用不著嚇阻普通人。拿把槍給我,讓我站在我生平最恨的人面前瞄準,我也扣不下鈑機。

可是,這麼善良的各位普通人,卻願意繳稅讓國家去幫我們殺掉那些國家判定「該死」的人。「為了保護好人或幫好人復仇而殺掉壞人,是公義之事」這種觀念,我總隱隱覺得哪裡錯了。先不提好人和壞人這種簡單二分法有多失真,這裡先用絕對的無辜者(例如被隨機殺害的小孩子)和絕對的犯罪者(例如隨機殺人現行犯)來假設,因此也先不管國家多麼頻繁地誤判「誰是壞人」——透過殺人,我們真的能夠保護好人、替好人復仇嗎?把壞人關在牢裡不得假釋也能保護好人啊,為什麼一定要殺?再說復仇吧,送一個本來就不在乎死的傢伙去死,而且是輕快迅速沒什麼痛到的砰一下死掉,復仇你個擔擔麵啦。

「啊不殺掉難道要我們納稅養這些廢物?」

先說清楚一點:受刑人在監獄裡可是要工作賺自己的生活費的,而且他們薪水超低,有沒有聽起來就很痛苦。(如果你認為把人關進牢裡的目的是讓他們痛苦的話,應該會很滿意現在的監獄體制,而且一直做超低薪的工作不能換還不能死,好像比死了還痛苦吧。)在資本主義玩到恐怖極致的美國,民營的監獄還能賺錢,對,靠著蓋監獄然後把人關進去賺錢。

而要是冤殺了一個人,那國賠才是可怕的數字,比起「養廢物」要貴太多了。那也是我們的納稅錢啊,我為什麼要為法官的錯誤買單?真要那麼漢摩拉比的一命抵一命,那是不是要殺了法官啊?

我認同刑罰絕對是有必要的。傷害他人者需要為他們的惡行付出代價,這點我毫不質疑。剝奪自由是不是一種很重的懲罰?我認為是。

若我們把社會看成一個隨時變化中的有機體,而非一部機器,那麼,當一個部位出問題了,我們想的不會是把壞掉的零件拔下來丟掉,而是去找出病因,醫治生病的地方,讓身體整個好起來。

所以在懲罰的同時,讓「壞掉」的人好起來,長遠來說,才是保護好人的上策。在惡行蔓延時,找出社會的病根,才能防止癌細胞擴散。我並不想老調重彈地去說一切都是體制的毛病,雖然體制確實有毛病,但更多時候,這些東西是與「價值」更加連帶的。是的,我們的教育只要你考出成績考上台大,不在乎你的人品,這確實是體制的毛病,卻也是價值觀所帶來的;我們不關心人的心理健康,只關心有沒有獲取所謂成功,可是世俗對成功的定義又是那麼狹隘。那些無法找到自身追求、或無法看見自身「破洞」的人,在一片寧靜無事的表象下墜落。


黑暗不能驅走黑暗,細密放進每個角落的光才能


昨天看見小燈泡媽媽的部落格文章被大量抨擊,我的心都要碎了。

要比評論這件事的資格,她可比在座的你我有資格太多。這是一位多麼勇敢而深思的母親——沒有誰比她更痛,她所受的,可是心肝寶貝在眼前被殘忍殺害的痛啊!但她不贅述她心中那難以承受之痛,每一次她公開說話,都有著飽滿的公共性。傷痛留給自己,思考留給社會。如果她的傷能夠作為一種公眾的啟示,那很明確地是:「請不要讓我女兒的悲劇重演」。

請不要再讓任何孩子受傷。不要再讓任何父母擔心受怕。請誠懇面對我們社會的歪斜,請醫治它。請不要輕易被情緒綁架,因為那無助於我們接下來的生活。

她所說的和其他反對這麼快槍決鄭捷的人們並沒有太大不同,但正因她真正地親身經歷過最慘痛的傷害,這份不被情緒綁架的思考更加誠懇,甚至可說偉大。

那種接近神性的無私深深撼動了我。她努力高舉理智與對話的火炬,可惜多數大眾只期待她恨。她不是個「合格」的受害者,民眾失望了,他們想看的是復仇女神Nemesis,她卻像高越展現包容母性的大地女神Demeter

這份可貴的智慧,竟遭如此輕賤。如果,我們真的只要恨就足夠,只要殺人償命就行,那不要批評自殺炸彈客了,他們無差別殺人的同時就自我了斷了呢,連審判都不必,直接血債血還,多乾脆。

可是我們明知不是那樣的。我們明知,美國的反恐戰爭之所以無效,就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想解決問題的根源。

斷開惡的鎖鏈,才能避免惡繼續繁殖。這點,在無差別殺人現象上也是適用的。

如果我們的社會能讓每個人都有能力把自己的身心照顧好、調整好,幫助狀態已經在邊緣或墜落中的人康復到能夠和自己與他人和諧相處,好好活著,不論對於青少年或成年人皆有這樣的機制,那麼,是不是就會安全很多?

在我週遭,所有能安穩(即使過程也許驚險)社會化的人,幾乎都遇過所謂的「貴人」。那是,在我們最低潮的時候拉我們一把、幫我們看清自己、幫我們掃除不安、絕望、孤單的朋友、親人、愛人或師長,我們何其幸運,在每一處十字路口都碰上了天使而非魔鬼,讓我們在最黑暗的困頓裡也能握緊手中小小的燭光,堅信這世界還未完全放棄我們。可是,有些人沒得碰上。

如果,台灣的教育、價值觀念、社會制度,讓這種貴人功能的救急船觸手可及,大家也知道何時你會需要它,例如,從國中就有心理教育課程,心理諮商普及,是不是會降低中二少年們「壞掉」的機率?不能說這樣就可以太平無事,但我們也許不會有下一個走到那麼極端的鄭捷。

因為黑暗不能驅走黑暗,唯有細細密密地往每個陰暗的死角裡安上燭光,才有可能,稍微可能,開始治療我們身處的這個傷痕累累的社會。


Feb 25, 2016

慶典



那條街時而幽暗
鬼風野大
二月的冷有謊言的氣味
我也許不願知道
你心底的風景是否同我的一般荒涼

那一天的雨鋪陳了幻覺
日光澆下時
泥沼肥沃
鳥獸添毛
你的靴底黏了剛剛抽長的芽
我會親手將它抹除

喜悅不能奪走我
悲傷也不能
世間所有狂歡的派對都
終須一別
我會記得啜飲心口那一滴芬芳的蜜
誰也不能將它啣走

Nov 13, 2015

評論之二三事

隨著馬習會過去,獨立評論@天下的撤文煙硝似乎也不再被提起了。那時,平台方未與作者黃丞儀討論便將他甫刊出的文章〈立法院應即彈劾馬總統〉緊急下架,引起撻伐,連串的專欄作者公開聲明退出平台、撤下過去所有文章。張娟芬老師在群組信裡開第一槍,瀟灑告別,以表立場,看到瞬間我也好想學她就這麼帥氣喊退。可是接著,又看見已經非常久沒刊出評論文章、久到我都忘了有獨評專欄的學者跟進,我不禁想:這對早已無心發表的人來說,是不是只是個「完美的契機」?於是猶豫起來。

想了又想,要消除過去的文章,還是有點捨不得,即使這麼說有點敝帚自珍的味道。我不是已立一家之言的專家學者,當初應何榮幸大哥之邀接下專欄,是因為人在美國,有幾年報導與寫作經驗,而有幸得到機會書寫我在紐約的一些社會觀察。這對我而言是初試啼聲,也是梳理自己想法的契機,更感謝獨評給我的包容,讓我想寫什麼都能自由揮灑,即使時常思考不夠縝密、有時回頭看過去的文章感到汗顏,至少在每個當下都努力釐清脈絡,與讀者對話。試著把複雜的事情用淺顯的文字道出,但又不能流於空泛,這並不容易,說實話,我沒滿意過自己的成品,但願在這近兩年來兩週一次的寫作中,也有了些成長。

而正是這份「不足」的體認,令我這三個月來不再動筆。三個月前頭一次曠稿,那天寫的是敘利亞戰爭反映出的國際問題,關於介入與不介入的觀點爭辯。交稿期限時,其實文章已近完成,但無意間看到端傳媒上一篇寫得鞭辟入裡的學者評論,同樣的主題,近似的論點,我一時間就失去完成自己文章的企圖了。想說的,他都說完了,而且說得比我好太多。

於是停了筆,停下來想,我到底為何而寫?為何而評?這個社會需要我的觀點嗎?有時明知是與主流認知/價值觀背道而馳的論點,但正因感到所謂主流的扭曲與輕率,而覺得必須提出;更多時候,評論像是嘔吐物,只因想法積在胸中,不吐不快。獨立評論的好處在於讀者群的複雜性,譬如寫了很左的文章,在這裡可以被很右的人看到。被罵也無妨,每個讀者心中各有評價,若能帶來一些啟發或彼此想法的撞擊,便足矣。

而這樣的複雜性,正是平台上觀點的多元性養成的。這也是為何,我認為獨立評論的撤文事件違反了我心中對它定義的價值。世界上沒有百分之百的中立客觀,評論尤其不需要,因為「主觀」,才有「觀點」。有不少平台是立場鮮明的,固然不需因此否定它們存在的價值,也並非無法激起深度的論辯,但我之所以最喜歡獨立評論,就是因為彼此觀點天差地遠的文章都能刊登(雖然偶爾也會看到品質非常低落的投書),各種議題、各種論述直接在同一平台上紛呈,而非大家轉到各自的臉書上隔空交火,我認為是最好的狀態。第一篇對馬習會的重量級評論說立院應該彈劾總統,那就看第二篇、第三篇提出不同的論點。這不是報導,因此作者的觀點不會影響平台本身的性質,反而下架特定言論才會影響平台的性質;如果要以「策展」形式規劃專題,那一開始就該做。

但即使撇開這次爭議事件,我為何而寫?我真的有資格寫嗎?我關心的事情駁雜,時常想做到的除魅,在夾著正職工作兩週一篇這難以沈澱的週期裡、有著時效性的議題評論裡,不夠周延的規劃和研讀,是否自己成了另一種「昧」?

因此,這陣子暫時不再供稿的決定,主要還是來自我對自身狀態的質疑。獨評給了我許多養分,而這兩年間的莽撞書寫,令我看見自己的不成熟。所見、所讀、所思,需要更深入而多方的理解,才算準備好,才能寫出更有意義的文字。

再說,部落格也荒涼了,我該回來種種草。


Apr 11, 2015

關於Free The Nipple(s),兼論媒體亂象

攝/劉美妤

我和鏡子、林郁璇、宋晉儀、王立柔在4/7晚上做了一個小小的攝影計畫,原本沒打算完全公開的。後來4/11晚上,立柔和郁璇那邊的照片改成公開了,於是新頭殼、蘋果、自由接連報導(根據同伴收到的採訪邀請,這件事顯然還沒完),然而每篇報導都犯了錯誤,甚至完全以花邊新聞譁眾取寵、幻想異色作文寫法,不僅扭曲我們行動的本意,更捏造事實。我個人也是新聞工作者,不敢說自己每篇新聞都處理得恰當,但看到現在主流媒體劣化至斯,實在心痛。

講一個很簡單的事實。蘋果的標題下:「太陽花5女將露乳 fb讓步po照」問題是什麼?

 拎鄒罵到去年六月中才回台灣的,在美國是要怎麼參加太陽花啦你做夢也給我有點邏輯好嗎

三一八運動當時,我和立柔都是在一般媒體任職的現役記者,她在臺北跑政治,我在紐約跑社區和NYPD。我們確實向來和社運圈走得近,我和不少社運參與者關係友好,學生時代就參加社運,在評論、雜文與非上班時間也常以個人身份表達對各種抗爭議題的支持,但在抗爭現場,我是以記者身份採訪報導的。如果蘋果連記者和抗爭者的角色都區分不出來,我不知道這篇報導有什麼可信度。



我不知道蘋果記者林志青先生是從哪張照片看出我參加過太陽花學運的,他也還是沒告訴我,可能是來自平行時空的照片吧。他問我是否參與過太陽花學運,如上圖,我很明確地否認了。我們五人的共通點是都有社運背景,但不是三一八。我認識宋晉儀是在國道收費員抗爭的場合,其他人則都是私人聚會認識,但蘋果的編輯顯然根本不在乎事實是什麼,只想把太陽花這三個字放上去。


作為一個新聞同行,我真的很想讓他知道什麼人事物都硬要沾太陽花非常無聊。
台灣是沒有太陽花以外的事情了喔?


他說他都有跟報社反應,但結果顯然事實被當屁。


可怕的是,網友就會一窩蜂的信以為真,並以此大發議論。

改圖更是可怕,我們自己上傳當然沒在打馬賽克的,訴求就是乳頭解放了誰蠢到打馬賽克啊。但這些媒體又要報又不敢挑戰框架,新頭殼擅自打星星、蘋果擅自加色條、自由擅自打馬賽克,都沒有先知會我們的。不好意思,諸位媒體大德,你們很明顯的觸犯了著作權法。你們可是營利事業,刊登我們的攝影作品該付的錢,我都沒跟你們收了,還擅自改,這有點說不過去吧?(還有你們解析度調那麼高真的很遜欸美感都被破壞了,老娘修圖時就調過了好嗎)

不同於新頭殼問都沒問就擅自想像我們的動機,自己臆測當報導的寫,蘋果林志青先生煞有介事地打電話給我們一一採訪,讓我們比較放心。誰知道,出來還是通篇誤解和自創情節。例如,文內說我們「帶紅酒、餅乾,放輕音樂、點蠟燭舒緩氣氛,化解尷尬」,我講得明明就不是這樣啊,我說沒什麼好尷尬耶。我買來紅酒和餅乾就是純粹想吃想喝,誰聚會不吃喝的啊,和舒緩什麼毫無關係,我們並不感覺尷尬。(是說吃了義美小泡芙就會比較不尷尬嗎?)

至於放音樂和點蠟燭,我有可愛的蠟燭,平時就常點,而誰家裡開趴不放音樂啊?還有我放的不是輕音樂,是雷鬼樂!Bob Marley和Manu Chao!老娘超討厭輕音樂!寫小說前先去看看我們like過的音樂類型很難嗎!

然後,我們這次參戰Free The Nipple到底是為了什麼?

新頭殼說法:為了挑戰臉書只禁止貼出女性乳頭照片,而不管男性裸露一事,4位年輕台灣女性 Mei-Yu Liu、鏡子、宋晉儀、林郁璇等人,透過獨立記者王立柔相機,拍攝25張多是黑白的「解放乳頭」照片,並於今(10)日晚間將照片上傳到臉書上。
 (林朝億先生不知道我的名字中文怎麼寫是吧?)

蘋果說法:為抗議臉書限制女性露乳照的審查機制,爭取上空權的「Free The Nipple」(解放上空)活動引起國內廣大迴響,昨傍晚曾參與太陽花學運的5名女生,在臉書公開25張上空合照響應......(中略)劉美妤受訪說,當時因轉貼網站討論男性爭取上空權的文章到臉書,遭停權3天,直覺不公平,才與其他女性友人達成合拍露點照響應的共識。
 (上空就是乳頭解放了到底什麼叫解放上空啊國文老師要哭了)

自由說法:照抄蘋果。(完全沒採訪,我的記者魂很生氣)

事實如下

由於我先後轉貼了兩篇討論上空權的文章遭檢舉,其中第二篇還是從外站(非臉書網站)轉來的,內容是美國男性過去爭取上空權的歷史,我覺得很有趣,也當然不是什麼情色內容,結果臉書檢舉竟然審核通過,我因此被水桶三天,不能發言,變成唯讀模式。因為這件事非常不合理,我和一些朋友也一向認為社會有必要改變對「身體」的觀念,因此決定來弄個上空攝影計畫。(白話:明明沒露也要被罰,那就露吧)

我自己上傳的部分沒有設為公開,這是我4/11凌晨時上傳、對這個計畫寫下的註解:

前幾天,我和鏡子、林郁璇、宋晉儀、王立柔做了一個小小的攝影計劃,算是對Facebook莫名的檢舉制度和禁止裸露的荒謬條款做出回應。身體是什麼?在把「色情」、「猥褻」等字詞強加上女體之前,身體只是身體,只是我們自我的一部份。情欲與身體相關,但裸露的身體便象徵情欲嗎?反之,不裸露的身體就不帶情欲嗎?(再說,有情欲又如何呢?誰沒有情欲?)
更多時候,身體只是自然地存在著,會痛、會哭、會笑、會放鬆、緊繃、作態、玩耍、呼吸、行走、吃睡。如此而已。

我們的照片要表現的也是這個。自然的,不作態的,不色情、不美不醜,不多麼藝術,只是很平常的生活模樣。這就是平凡的女生宿舍姿態,洗完澡出來裸著上身滑手機,天熱了脫掉外衣打電腦,湯屋裡裸裎相對也不尷尬、不互相評價,和穿著衣服時一樣的打打鬧鬧。因為身體,就只是身體,有千百種樣貌,千百種情緒,欲望只是其中小小一種。


這是個對我們四人來說都很美好的經驗,坦然而不帶評價的眼光。沒有誰的身體完美,如同我們的臉也是,但不完美便是一種自然的狀態。我們對彼此誠實,喜歡著這份誠實,以及彼此。

我不希望這個我們自己玩得開心的小實驗,變成媒體譁眾取寵的獵奇新聞,但他們依然毫不猶豫地這麼做了,甚至不惜扭曲事實和我們的用意、修改我們的照片、或完全不徵詢授權。


這就是台灣現在主流媒體的生態,而群眾隨之起舞。所以,唉又說回來,我才要投入媒體改革的,不是嗎?


攝/劉美妤

攝/劉美妤


我們原本的模樣,就只是如此。如果媒體不想看見、不想讓人看見、也不想稍微去思考我們為何做這件事,那為何要報導?除了譁眾取寵、用腥羶色的標題騙點閱率,還有什麼?而這樣的話,又還配稱做媒體嗎?



Dec 23, 2014

巫舞牽亡——黃蝶南天《幽靈馬戲團》

攝影/陳又維

鋼管上垂吊顫抖的身體,火焰裡瘋癲的姿態,幽光裡沖繩的洞穴,海龜的掙扎,傀儡尪仔旋轉著,日本軍人的突刺,燃燒的火覆蓋了視覺,然後,你看見山下街道那滿地熠熠燈火,將亡者推向幽冥的現世——城市發展,土地炒作,開發,國家利益。劇場消失了,這裡就是現世。

那是痛得我幾乎無法直視的,她們的舞,以及舞背後的龐大東亞邊緣——樂生院,沖繩,福島,蘭嶼,這一切「犧牲的體系」。今晚是個柔和的冬夜,沒有冷雨寒風,離開台灣的兩年,臺北長齊了密佈的蛛網,我第一次搭捷運前往迴龍。搭上這條捷運線,其實毋需掙扎,當初我們也並非為阻擋捷運通車而抗爭,雖然捷運確實是這一劫的開端。樂生,好久不見。

由日本舞踏藝術家秦kanoko帶領的黃蝶南天舞踏團,走進樂生院已有十年。每一齣戲,都在這片滿佈傷痕之地的生死交界,納骨塔旁,搭起帳篷上演。舊的納骨塔裡,也有著沖繩人的骨灰,舞者玳瑁女說,她是從這裡開始認識沖繩的。

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樂生療養院?從舊大門變成那道圍籬後,我第一次從這裡走進來。殘破的路,走進熟悉又陌生的風景。是的,這裡仍住著年老的院民,而捷運新莊機場在他們腳下建造,捷運局不顧專家警告,開挖逆衝斷層的土石,樂生院舍被撕開裂縫,岌岌可危。山在哭泣。在這處最具體描述著苦痛的地方,黃蝶南天的舞者們踩踏著歷史的闇影而來,含冤離世的幽靈們,召喚我們一步步走上山。

「舞踏」這種源自日本的現代舞形式,追求的並非保守的「美」,而是直面日本傳統、挑戰西方價值、破壞常規的舞。帶著對台日之間國家發展下受苦者的深思,黃蝶南天成員們走過沖繩和蘭嶼,亦從沖繩看向福島——在美日交換利益下佈滿美軍基地的沖繩,承受台灣人核廢料的蘭嶼,因核電廠災變而遭犧牲的福島,隨她們回到樂生院。

《幽靈馬戲團》舞台上,她們成巫。女體化作亡靈的容器,粉白的臉扭曲,無聲吶喊,時而寧靜微笑,卻橫亙蒼涼。她們作馬戲團之技,精彩至極,但你無法發笑。如何能夠?裡頭是傷,是從二戰漫漫追來的魂,是女子之身在父權社會裡的漂流(沖繩傳統文化中,唯有女性能擔任巫覡,巫女地位崇高。而這在日本文化的侵吞下亦不復存),是所有被犧牲的不言不語的眾生,是對戰爭的控訴,還有一隻走過沖繩島戰役砲火的海龜,回到沙灘上產卵......而牠或許仍在海底,看著人世變換。

舞的源頭,正是巫。巫者之舞,願那諸多流轉受苦的靈魂,與我們透過舞台相互凝視,照看彼此。

關於舞劇本身,我不可多談,因為那無法化為文字,只有現場的衝擊,才能理解那力道的可觀。這頂游擊的帳篷之下,庇護著被奪走的聲音和游離於常規之外的反叛力量——不只是藝術上的反擊,也是對於主流社會秩序、價值觀、經濟思維與國家主義的挑戰。黃蝶南天舞踏團無疑地是政治的,但那政治不具國家疆界,而是翻開真實傷口的血肉,檢視所謂國家最醜陋髒污的內裏。在日本右翼抬頭的當下觀看,尤其令人感觸良多。

《幽靈馬戲團》是黃蝶南天成立十週年之作。在秦kanoko看來,舞踏團本身也如馬戲團,哪裏有目標,便往哪裡走。接下來,她們將走向海洋,持續對沖繩美軍基地問題的關注,同時更深入理解蘭嶼。

到這週末,《幽靈馬戲團》都還會在樂生院,等著每一個走上頂坡角一四五號的人。週間的24日至26日,仍有現場票可購買。每晚7:30準時開演,請大家7點到山腳下,走一段《幽靈馬戲團》的旅程。(演出完慣例是大家一起在帳篷裡吃吃喝喝,歡迎觀眾留下來一同討論)


延伸閱讀:

黃蝶南天舞踏團《幽靈馬戲團》演出序文

獨立評論:胡慕情:「黃蝶南天」走入樂生

聯合報:黃蝶南天幽靈馬戲團 控訴不義

May 21, 2014

紐約,紐約


窗外誰的車裡轟響著Wish You Were Here,敲到心裡乾渴的一個角落裡。再不到一個小時就要二十七歲了,那些美麗的聲音標誌著不會回來的青春年歲,以及太多來不及留住的人事物。剩下三個夜晚與四個早晨,我就要告別這座城市,不是因為我不愛她,也不是因為我無法留下,而是因為我理解了有些事情現在不去做,便永遠做不了。

"Is it because we didn't call you more? You don't feel loved?" 好友Alex半開玩笑地問我。"I always love to know you're around. It's not cool that you're leaving."

"No! Hey, I love to have you guys around too. I'm going back for a revolution, and you should feel happy for me." 我回。

是的,我在紐約兩年裡,雖也稱不上順遂,但經歷了比多數留學生多上太多的事。因為採訪,我幾乎踏過了紐約每一個社區,我的筆與相機記錄了說不完的故事。拿到了美國排名第一的新聞學院的碩士學位,幫美國最大的報社工作過,幫知名國際非營利組織工作過,後來在另一家報社拿到了工作簽證,只要做下去,或也許之後再找個更好的工作,按照這樣的路徑,五年之內我就會拿到綠卡,十年之內我就會成為美國公民。

但我問自己,這真的是我要的嗎?如果我眼睜睜看著火在彼岸燃燒,卻不願扔下手上的皮箱過橋去加入營救,我還是我認識的那個自己嗎?

三月以來,無數個夜裡,我問自己究竟在這裡做什麼,What the hell am I doing here. 當然,我做所有我在這裡能做的,但不夠。不夠。然而回去呢?該算前功盡棄嗎?早知心離不開我的島嶼和家人朋友,為何當初又要出來?

塔羅牌告訴我,留在美國的命運是「世界」,返台,是「審判」。

我不知道現在是否真是最好的時機。長程飛機都有所謂的「返航點」,過了返航點之後,你就別無選擇,只能一路飛往終站。我知道現在就是我的返航點,留在美國愈久便愈回不去,在天時地利人和(今年的H1B抽中率可是前所未有的低)得到了留下的保證之後,這裡的一切只會將我愈綁愈深,而島嶼便離我愈來愈遠。

我終究選擇了審判。選擇是因為終究想透了初衷,出來是為了有更充足的力量去面對島嶼的一切,而若我想重新得到一個皮箱,我永遠能夠得到。那不過是只皮箱罷了。

二十七歲該是什麼呢?即將消耗殆盡的人生精華光陰,被社會期待能成家立業的時刻,但我無比恐懼,我還有多少時間?島嶼還有多少時間?從一開始我便確知自己並不想要一個安穩的人生,流浪走遍世界是少年時過度浪漫的夢想,如今我仍想看盡大千風景,然而如果有一個永遠不變的召喚,那便是:我願更多人睜開眼睛,起身行走。

睜眼看見自己與他人身上背負的壓迫,並為此行走。

如此而已。

如此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如此成為一個旅行的人。一個剛結束巡迴表演回到紐約的友人說,在紐約他總是感覺被困住。我又何嘗不是呢?我這輩子最擅長的便是逃跑,小時候蹺課,長大失聯,拋下故鄉錯綜複雜的人事逃到一個太平洋加一個美洲大陸彼端的新世界,但大西洋的水再舒適,終究不似太平洋,浸著溫暖的黑潮和我們的眼淚。因為痛苦,便是愛著的證明。於是我再度決定逃亡。

回去,我一定會很痛苦。會同樣感覺受困,同樣想逃。但這一次,我期待二十七歲的自己比二十四歲的自己勇敢圓融。

紐約州紐約市--New York, NY, 我喜歡這麼喚她,紐約紐約。紐約如此黏人,所有生靈都能在這座混亂的城市裡找到一席之地,黑暗的地窖裡流淌無數故事,穿梭不停的地鐵把城市一點一點連接起來,在不眠的夜裡發亮。我會想念所有無畏成俗的人們的美麗姿態,想念在街上隨便撿到朋友的各種相遇,想念酒杯和咖啡杯裡真誠的話語,想念河對岸在暮色裡亮起來的城市輪廓,想念冬天零下十三度的風雪,春天的櫻花與梨花,夏日公園的草地,華盛頓廣場,街角的披薩店,老船長,嬉皮男孩女孩,跳騷莎舞的老太太,異性戀也全擠到街上的同志大遊行,各地不同口音的英語,在音樂場裡滾動的所有夜晚,可愛的朋友們,我的小公寓看出去的窗景,夜色裡矗立的世貿新樓。一切的美麗與醜惡,這座城市啊。

即使無根,告別也從來不容易。

二十多歲的這十年,我做了許多在別人看來太勇敢或愚勇的事,或許將來自己也會這麼看待,但此時我無法不這麼做。暫時,我將不是紐約客,不是記者,也或許再也不是。接下來的旅行及歸鄉,是比當初的遠走更大的挑戰,用上了更多決心及勇氣。這是我給自己的生日禮物,不需任何慶祝。就要轉身了,上路吧。

New York, New York. I'll remember what you taught me, and pack you in my pocket.


Mar 29, 2014

國民黨美學世界無敵

Picture Courtesy: 音地大帝


一群反服貿人士網路募款,三月底分別購買《蘋果日報》頭版廣告及《紐約時報》A5廣告,上圖左邊正是紐時的廣告設計,由知名設計師聶永真操刀。3月30日反服貿全球串連大遊行,除了台北主場,世界各地的台灣人也發起時差接力上街聲援。而前一天的凱道,則是國民黨軍號召的支持服貿遊行。我說國民黨軍絕對沒冤枉,因為發起單位團體白色正義社會聯盟是正宗黨軍,有黨籍的國民黨外圍組織。

(為了避免被二分法抹綠,我先聲明,我對國民黨和民進黨都討厭得要死。就事論事,今天執政黨是國民黨,馬英九是國民黨主席,搞出這些見鬼東西的就是國民黨,冤有頭,債有主,今天就是要婊國民黨,該黨支持者不用自虐,請關掉這個網頁。至於民進黨改天再婊,我尤其想罵蘇貞昌很久了。)


左邊訊息清晰、設計清新的廣告,這麼短時間趕出來,是值得佩服的。而右邊呢,是白色正義社會聯盟宣傳3/29支持服貿遊行的海報。抱歉啊,就算撇開我不認同該立場這件事,這個設計實在令人倒胃到極點,也具體而微的展現了為何當今政府、公務單位們的所有文案美編都醜到成為傳奇。但這張海報其實韻味深遠,仔細看,一點也不簡單。

首先,這個海報充滿了美帝氣息,完美的諧擬了山姆大叔式的西方帝國主義:


1917年由James Flagg設計,這是美國在一戰和二戰時的徵兵海報,最常使用和被討論的美國帝國主義符碼。支持服貿團隊是否暗示著類同的性質?在本島特有種生物台灣黑熊頭上扣著中華民國國旗的帽子,別著紅領結,富有強烈殖民意味。而台灣黑熊還笑著,周圍環繞黨徽星芒,象徵被國家機器統治、圈養、瞞騙仍不自知,把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圖像化表達得十分傳神。

文案也相當有趣。「還我國會,支持服貿,國際台灣」,首先,「還我國會」在主辦者為國民黨員的脈絡下,「我」這個主詞自然是指該黨了,這四個字直接表達了「國會是我的」的執政黨傲慢。蛤?你說「我」指的是「人民」?人民不就正坐在國會裡面,進行非暴力的公民不合作運動嗎?

你說他們是民進黨黨軍?欸大家都知道,佔領國會的組成,除了部分以個人身分去聲援的民進黨人之外,全都沒有民進黨黨籍啊,尤其主要在策劃和靜坐的抗爭者都沒有啊,還不知道的快去翻翻水果報吧。至於那幾個偶爾亂入去作秀收割被青的噁心天王?真的沒有人覺得他們算抗爭者耶。

支持服貿不用說了,點題。不過我覺得挺怪的,執政黨還要特地動員個遊行來支持他們不惜黑箱作業也要過的服貿,不覺得有點落漆嗎?

最後這句我就不懂了,「國際台灣」。我只知道第一國際、第二國際、第三國際,馬克思有教。國際台灣意思到底是台灣有國際化?還是共產國際在台灣?還是台灣就是國際?還是純粹不敢說台灣是一個國家,又不敢不提到台灣?

好深奧的文案。

最後的英文也大有深意。We are fighting for our future,再問一次,主詞的we到底是誰啦!?每個尚未完全厭世的人都會為自己的未來奮鬥,「我們」會,「你們」會,「他們」會,誰都會的。所以這句常識性宣告,有講跟沒講一樣嘛。

講了半天,結果大部分都在稱讚它的完美與深奧,一張海報如此意象豐富。大家不要再罵這張海報醜了,要知道,國民黨美學世界無敵。



Mar 27, 2014

不是孩子

在遠方寫下這篇文章,其實感覺無力。我曾是抗爭者,然後是採訪者。因此這一週來,憤怒、擔憂加上異地錯身的失落感,令我茶飯不思。網路上現在紛紛擾擾看不完的服貿相關文章,一面看服貿協議條文詳解,我一面想著,若30秒後那一夜,他們沒有衝進立法院的話,我們還有沒有機會看到這麼多精采的議題討論?

昨天看到有人貼了一篇「媽媽的心聲」。那篇不敢具名的勸世文大意就是:我的孩子啊你去當暴民我好擔心,你被政客利用我好擔心,你有光明的未來,你要相信台灣,皇上萬歲!(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寫文章的這位媽媽自述如何流下男兒淚,我想這是一位超乎我想像的了不起的女士),據說在中年LINE群中廣為流傳,事實上我也有朋友收到了,是的,她的母親傳給她的。

看見這篇文章時,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台灣父母太憨厚、想到心愛的孩子就無所適從,還是他們只看見了自己想要看見的。我再複述一次這些事實:太陽花的學生們在抗爭現場看書和唱歌,他們不朝警察扔石頭,攻入行政院的學生們被重裝鎮暴部隊以警棍毆打時,絕大多數不曾還手。他們在現場討論服貿、討論民主與社會議題,甚至有一群台大碩博士生組了全台最強的家教團,免費幫來抗議的高中生補習,以免他們落下課業。這批抗議群體的主要組成,是一群以知識和良知武裝自己的非暴力行動者。當中我熟悉的那些友人,都是聰明善良的好青年,思考謹慎、為人坦蕩,絕無可能輕易遭利用,當然也不可能是攻擊他人的「暴民」。

反服貿其實是一個非常繁雜的議題頗剖析過程。你或許可以說,他們不過就是一時情緒無法接受中國企業進場,他們必須承認兩個經濟體終需結合、台灣才有未來。當然裡頭絕對少不了激情,但事情真是如此嗎?這群年輕人為何反對,大家是否在跳到結論之前,認真仔細想過?

他們不是孩子。他們不需要溺愛,只需要認同--怎能看不出來呢,誰會願意餐風宿露,甚至被打得頭破血流,只為了一件自己也想不清楚的事?他們之所以牽著手堅定地坐在大批武裝警察之前高喊,是因為他們確知政府正在將他們不想要的未來,丟到他們頭上。我今年27歲,大學畢業出社會那年,政府推出22K方案,別以為身為台大畢業生能夠倖免,因為許多企業的起薪都跟著調低了。是的,我領過22K。後來我進哥大新聞所拿了碩士,這是全美國排行第一的新聞學院。我想說的只是,台灣是這樣對待我們的,這不是只要努力就能出頭的起飛年代。我們的上一代從赤腳穿到皮鞋,我們這一代從名牌脫到赤腳。

這是我們血淋淋面對著的台灣,物價飛漲,薪水倒退。接下來五年,情況持續惡化。我們曾經期待政府正視這個問題,但那位被稱為總統的人像活在平行時空,這些年來幾乎沒說過一句符合現實的話,然後繼續袒護和補助無良的大企業主,繼續壓迫年輕人年復一年當派遣工,繼續砸幾百億蓋核四,繼續浮濫土地徵收給周遭炒地皮,繼續假裝打房,每一塊錢都是從受薪階級的你我身上剝下來的。

我們看見政府如何從強拆樂生一路強拆到大埔四戶,看見媒體壟斷,看見洪仲丘命案如何被滅證,看見原住民土地不斷被BOT,看見關廠工人被政府討債逼死,看見太多太多數不盡的不正義一再上演。馬政府已經徹底失去信用,攻佔立院行動能一夜吸引上萬人加入,正是明證。

這是反服貿的年輕人踏入立法院之前眼見的光景。

我們生於安樂,長成於風暴。更重要的一點是,我們是台灣第一個完全在民主價值中長大的世代。我出生那年解嚴,度過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童年、第一次政黨輪替的少年、認清所有政客面目的青年。即使這個社會的民主實在稱不上成熟,即使轉型正義遙遙無期,但我們仍習慣了自由,懵懂地摸索著學會思考和反對,上過街頭的,更直接看見號稱民主政體裡國家機器不變的粗暴。我們擔憂出版業被中國國營事業併吞後的言論自由,看見30秒通過的可恥、整個服貿協議簽定過程資訊不對等的可惡,還有從扁政府時期至今貿易自由化帶來的苦果。跨國資本集中化的作用下,小企業兵敗如山倒,農業更凋零枯萎,如今服貿只會進一步強化這種「一輩子打工」的型態。

更別說服貿還牽涉國安問題。談服貿不能不碰兩岸關係,別以為開放的只是一般產業,政府連雲端資料庫都開放了,和一個無所不用其極宣稱你是他的一部分的國家簽約,你會不擔心個人資料和國家機密被大大方方拿走嗎?政府的案子幾乎都是交給廠商外包,這件事的豈止有可能發生,是絕對會發生。且細看服貿開放項目及條件,你會發現政府宣稱的「中國大陸讓利」根本不存在。台灣的限制多數非常籠統,中國的限制則如一般貿易協定那樣謹慎。

世界上任何兩個政體之間牽涉龐雜的政治利益和經濟考量時,都會花上許多年談判貿易協定,而我們的政府草率就章,甚至不顧因彼此關係的特殊而無法源可審這份協議,如此只能令人合理懷疑背後的暗盤交易。一個多年來失信於民的政府,一個沒有配套、只有欺瞞的政府,一個把諫言者當敵人的政府,請問我為什麼要相信它?

別再說抗議者是孩子,別再說他們天真無知受操弄,他們想得可多了。因為他們背負這麼多,他們的人生還這麼長,這一次,他們不容許國家機器再度侵犯人民。這筆帳不是從服貿算起,從我們喊出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那一刻起,政府就已不是我們託付的對象。

我還沒在世界上其他國家見過,誓言拆政府的人民、佔領國會的人民,竟以如此溫和理智的態度進行抗爭。台灣的學生抗議者是全世界最溫柔的,我不說外國的抗爭者如何丟汽油彈了,就說當年的紅衫軍,手段可精采多了。今天坐在立法院、攻佔行政院的太陽花青年們,對濫權而違法在先的政府僅以佔領公務機構示威,他們沒有毀損公物,卻被實際上毀損公物的警方誣賴。王卓鈞說的119個警察受傷根本是個低級笑話,如果穿著全身重裝備帶著武器、面對手無寸鐵打不還手的青年還能受什麼不輕微的傷,我只能說台灣警察要全部重新招募了。要編數字也編好看一點,一看就知道是用報警專線編出來的會不會太笨。

有些中年人把抗爭學生(當然抗爭者不只學生,但學生已經變成代稱了)說成「被操弄的一群」,我覺得純粹因為他們習慣倚老賣老,無法接受年輕人想法比他們正確。我們這個世代,持續忍受來自上個世代的各種莫名其妙的抹黑,沒競爭力沒企圖心啦草莓族啦,看看那些中年人到底做了些什麼,讓台灣現在的年輕人這麼辛苦。年輕人打著養不活自己的工,兼顧課業,還能坐在武裝鎮暴警察之前勇敢地高喊和平,而那些滿口酸話的「大人」呢?做到了什麼?口口聲聲要往上爬掌握權力才有影響力,然後繼續沉迷電視名嘴低能的談話,這就是被威權洗腦的奴性。

在把有理想、有思考力的勇敢青年稱作「孩子」之前,我想問那些「擔心的母親」的責任。去年土耳其反政府抗爭時,站在最前線的,許多都是母親,甚至有八十幾歲的老阿嬤。她們對政府部隊說:不准碰我的孩子。她們相信自己的兒女,並願意為保護兒女而站上前線。我當然不願意讓母親上場犯險,但想問台灣的媽媽們:可不可以至少給你的孩子一點信任?

我生命中第一次發生思考的轉捩點,是在政府強拆樂生院大門那天清晨。因被強制驅離時受到的直接暴力,我終於看清楚了國家機器的模樣。街頭抗爭經驗會讓孩子一夜長大,而這些被稱為「孩子」或「暴民」的和平青年,從來沒被哪個政黨操弄,現在也幾乎都已受過洗禮了。他們不可能再閉上眼假裝看不見,他們需要的,許多只是家人的支持。

將來,若我生了孩子,我會帶她去街頭。當然,但願屆時我們已不需要抗爭。現下,但願政府誠心認錯,停止對人民的背叛,否則下一步,真的就是革命。

媽媽,請別擔心,他們早已長大,也正學著在正直的同時保護自己。抗爭者的父母,應該為你們的孩子感到驕傲,也為你們自己感到驕傲,因為你們教育出了非暴力改革公民的典範,而他們正在守護我們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