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 5, 2012

後九一一時代的紐約風災

颶風Sandy過後,應公視新聞議題中心PNN之邀寫了一篇評論(見此),在這裡自己轉錄一下。

災前的曼哈頓夜景:地上星空。

災後的曼哈頓夜景:鬼城。


颶風珊蒂掃來的慘烈災情讓紐約人想起九一一。這個城市已經許久沒陷入這樣強烈的集體恐慌,公共運輸徹底停擺,醫院緊急撤離,紐約經濟與觀光重鎮的曼哈頓下城一片水鄉澤國,電力公司大樓發生爆炸。除了老一輩的人,沒有誰見過如此黑暗的曼哈頓天際線。

在紐約住了一輩子的老太太們也說,生平沒遇過這麼可怕的颶風。在紐約的台灣留學生們,倒是一個個傻眼:不過就是個颱風,當今世界最繁華的城市紐約,怎麼如此不堪一擊?


我們在島國台灣習慣了地震與颱風。高雄捷運還是在颱風天通車的,要是一個強烈颱風讓台北捷運停駛三天,台灣人不譙到逼個交通部長之類的大官下台才怪,紐約人卻只是無奈的接受事實,畢竟淹都淹了,再罵也不能如何。當然,其中有個關鍵的不同:紐約地鐵已經108年了。雖然建得堅若磐石,古早時候的設計畢竟沒能想到氣候變遷會讓美洲東北也淪為熱帶氣旋的攻擊範圍。這不是紐約遭遇的第一個颶風,但氣象學家們說,這實在是百年來最強的一個。

雖然如此,紐約防災、救災的應變能力還是太過疲弱。我好像沒有稱讚過台灣政府,但久病成良醫,至少台灣各地當局基層防災、救災的實力,真的勝過了目前我看見的紐約。



位於曼哈頓中城與下城分界、以藝術和同志社群聞名的雀兒喜(Chelsea)地區一向熱鬧繁榮,卻遲至風災後第三天才始有官方救援物資進入此地最貧窮的國宅社區艾略特之家(Elliot-Chelsea)。在此之前,唯一幫助居民的單位是三年來持續認養這個社區的鄰近基督教會團體「夢想中心」(Dream Center)。老婦人羅絲.盧欽斯基長期因腿部病痛不良於行,她住在國宅11樓,停電沒了電梯,她無法自己下樓。她說,這幾天她覺得他們像被撿來的孩子,沒有爸媽照顧,完全被市政府遺棄了。

沒水、沒電,老人家不敢離開房子,怕一開門就遇到搶劫。在夢想中心成員莎朗.費古森週二晚上敲她的門、喊著「我來送水」之前,羅絲幾乎已經絕望。莎朗說:「我第一次來送物資時,看見他們,我真的忍不住哭出來……」

黑暗的走廊上全是尿味。莎朗說,許多老人養狗陪伴,他們擔心自己,更擔心狗兒要陪自己關在家裡等死。當夢想中心的志工們把水和食物一袋袋徒步扛上二十層樓,敲開每一戶房門,迎接他們的臉,是一個個早已被嚇壞的老人。「如果沒有他們,我不知道怎麼撐過這幾天。」羅絲說。

完全沒有水電的災後三天,是這個教會團體每天帶物資來敲門,供應超過一千人的飲食,也有上百名社區居民也加入志工行列,外援志工之中,更不乏從上城每天步行三小時來的年輕人。第三天晚上,夢想中心帶來了一千盤的中式料理,大家在中庭吃著,突然聽見上空傳來直升機的轟響。他們抬起頭,一瞬間,中庭的路燈忽地全都亮了。「那一刻根本是時代廣場上的跨年!」夢想中心的領導者傑瓦娜.可洛瑪笑著說。所有人拍手歡呼,不知道是誰立刻放起了音樂,在這個70%為拉丁裔的社區,居民們非常符合刻板印象地,隨即跟著音樂跳起了舞。

夢想中心沒拿政府一分錢,他們的行政人員布萊恩.雪爾夫說,他們靠網路上的小額募款買食物,來自全國乃至國外的捐款,都是15美金、25美金的小數目累積出來的。 因此,到這一天才姍姍來遲的政府,令居民們心寒。「妳覺得你們是否在補足政府沒做好的部分?」 當我這麼問傑瓦娜,她搖搖頭說:「我們只是自己想幫忙、想確認他們的安全,這是我們和居民之間的關係。」



艾略特之家居民們對夢想中心的高度讚譽和感謝,同時反映出紐約市政府在這次救災工作中的失能。鄰近分局的警官邁可.維塔洛雖盡職幫忙,他和同事們在最急難的那兩天能做的,卻僅有加強巡邏社區安全,確保在無光的夜色之中,不會有居民發生危險。

紐約市分為五區,這五區也是全美人口最多的五個城鎮,光是曼哈頓人口就已逾160萬。這幾天下城的手機通訊網絡徹底失效,光是接聽從他州打來詢問親友安全的電話,就已經夠基層員警焦頭爛額。風災當夜,紐約市緊急通報中心每半小時接一萬通電話。這樣龐大的規模,再加上經驗不足,確實造成救災的不易。

台灣的城市規模沒這麼大,又因一直有颱風之患,養成應變較迅速的救援系統。我以台灣人的角度看紐約,最不可思議的不是救災緩慢,而是紐約人展現的隱忍、體貼、不計較──居民當然照樣罵市長,媒體倒是不見多少批評,這實在不像紐約客尖酸的作風。我得出的結論是,九一一攻擊之後,紐約那「我們可以一起熬過災難」的社會氛圍又在這次風災中發生作用了。

不可預期的災難已是紐約的陰影。地鐵裡到處貼著「看到可疑物請通報」(If you see something, say something),兩週前,我才見過時代廣場地鐵站因為一包沒人帶走的包裹而整個封起來一小時。所有風吹草動讓紐約市警局大規模出動處理,這個城市已承受不起更多的悲劇。因此,當華爾街交易市場停擺,社會陷入恐慌,一般人們想的只是:我們要團結努力,趕快回復正常生活。

台灣人的災難心理是另一種狀態。災難太過頻繁,像年度廟會大拜拜,我們一輩子都在盡力防災,為什麼路還是年年斷、為什麼總是受害?那麼,誰該負責?他們的災難是晴天霹靂,我們的災難是家常便飯,這就是差別。

從曼哈頓島回望台灣島,我雖然對紐約市政府非常不滿,卻反而更看見台灣的悲哀。紐約這幾座島嶼的人很堅強,他們不指望政府,自己救自己比較實在;台灣島上的人們也堅強,重大災難後,民間救援的力量總是動員得很徹底,但造橋鋪路總不是自己做得來的,我們如果連這個都不能指望政府,到底要這個政府來幹嘛?

該死的地鐵現在還是部分通車,交通亂七八糟,但起碼紐約沒有一座橋、一條路斷掉。紐約人願意手拉著手說:讓我們一起克服困難吧,我們可以的。那是因為,基礎的一切都還在。富人和窮人,本來就不是站在同一條線上的。


Nov 3, 2012

不曾熄滅的火焰:Patti Smith紐澤西演唱會



隔了整整一週,我才決定不能再拖了,得儘快作記。Patti Smith,鑲在我少年時代最不能遺忘的老搖滾迷戀的名字,我終於見到了她,我的女神。66歲的她美麗依舊,爆發力也不曾消褪,當她在舞台上披起她年輕時常穿的那種薄黑外套,我恍惚以為時光走回了三十年前的CBGB。

不需要多言Patti Smith的傳奇,從詩人到歌手,拍了紀錄片又寫了自傳,她的才華是一種發光的存在,一個與文字、光影及聲音遊戲了一輩子的人。你很難看到一個出色的歌手能拍好電影,或寫出令人讚嘆的書,但她就活生生的做到如此。這位龐克女詩人有著標誌性的低沈嗓音,緩緩唱起歌來,像吟誦著聖詩,屬於藝術與政治的聖詩。這晚在New Jersey State Theatre,台下觀眾之中最多是從年輕時便追隨她的老樂迷,雖然是全座位式的場地,全場老骨頭們還是忍不住跟著她的演出站起來舉著手臂呼喊,年輕的我們自然更是跟著她的音樂搖擺起舞了。

她的新歌有著較溫柔的調性,溫柔、成熟、舉重若輕。一首首的動人小詩。減卻了她年輕時的躁鬱、暴烈以及鬼氣,現在的她穩定而洗練。至於舊歌,噯,每一首經典都載了大家的回憶不是嗎,她已屆老年的身體裡其實仍裝著那顆滾動的靈魂,當她唱, people have the power,她仍舉著手臂,要我們繼續戰鬥。她一直在以她的藝術,為更自由的政治價值戰鬥。

「別看你擁有什麼。別看你要得到什麼。看那些受苦的、貧窮的。看我們的大地母親。你知道,一切最終皆源於愛,歸於愛。」

當她這麼說著,我好像又要掉下眼淚。從來不曾在一場演唱會中這麼多次想哭。她唱了幾乎全部我最愛的歌。而且還唱了一首Neil Young的!(我同學非常激動)

舞台是她的終生夥伴,她駕輕就熟,甚至唱到一半停下來編辮子、趕走會場裡喝醉吵架的兩個蠢蛋(「我可以付你們一百塊叫你們現在立刻滾出去!」)她的幽默總是逗得大家發笑,而更多時候,她每一句話都像詩。


我輕薄的記述不足以表達她百分之一的美好。那夜走出去後,我和Annie幾乎是一路被下蠱一樣不停傻笑呢喃She's amazing, holly shit, fucking awesome,這般走到火車站。

我現場拍的影片上傳失敗,就用youtube的老記錄再回味一曲她的現場吧。



Because The Night (1979)




我知道,到我蒼老而再也聽不見搖滾樂的那天,我還是會記得妳並且愛妳。

Sep 25, 2012

翁山蘇姬講座側記

上週六,學校邀請緬甸反對黨領袖翁山蘇姬女士前來座談,我非常幸運地得到機會參加。見到她走出的一瞬間,我已經忍不住含了些淚在眼眶。

校長柏林格開場致詞時,說起同樣坐過多年政治牢獄的捷克前總理哈維爾。哈維爾於翁山蘇姬60歲生日時,曾在《華盛頓郵報》上這麼寫:「我想與這位女士會面,送她一朵玫瑰,就像她在我書房裡的照片上拿著的那朵。這個想法似乎有些愚蠢,但雖然緬甸看來前途多舛,我仍樂觀,因為獨裁專制,是可能迅速瓦解的……。」

柏林格接著說:「如今送翁山蘇姬一朵玫瑰,已經容易了。我要為我們共同的老朋友哈維爾,送妳這朵玫瑰。」

翁山蘇姬站起身,淡淡微笑,從柏林格手中接過這朵白色玫瑰花。

這個美麗的開場白,令我感動許久。

整個座談過程中,她那些發光的話語,繼續一再撼動我--不只我,全場學生的表情都是那樣專注。可惜的是,最後問問題的時間,雖然我一開始就去排隊,但前面的學生們問題鋪陳太長(有些大學生還很可愛的直跟翁山蘇姬說他們有多麼興奮感動),翁山蘇姬又每個都非常認真的回答,於是輪到我站在麥克風前的那一刻,主持人Ann Curry說:對不起,真的沒時間了......

好遺憾,如果我動作再快一些些就好了。

(我還是想非常、非常不理智,非常小迷妹的尖叫一下,翁山蘇姬說我們可以寫信給她,是看著我的眼睛說的!我後面的黑人女孩非常羨慕的說:「她一直看著妳耶!」)

講座之後,受PNN的阿雄之邀寫了一篇報導,請有興趣的朋友移步公視PNN網站閱讀:

她的溫柔穿透高牆:翁山蘇姬講座記事


這裡多寫兩件會場中的有趣小事。

翁山蘇姬說到用壓力鍋煮菜時,還猶疑了一下:「等等,你們現在還有在用壓力鍋嗎?」
大家肯定的點頭:「有!」
「啊,好的。我有次用壓力鍋煮菜時......」

另一件,我忘了怎麼開始的,翁山蘇姬說我們現場之中一定有好多年輕的作家,「你們要不要自願幫我寫傳記?這樣我就不用自己記了!(笑)......不過沒有稿費喔!」全場大笑。

啊,世界上怎麼能有如此一個勇敢、優雅、溫柔又幽默的女人呢。

她非常自律,是這樣的自律,使她能夠一直清醒、不迷失,並且把自己鍛鍊得完美。我們所見的智慧與從容,是太多歷練和苦難磨出來的、是持續思考與行動累積出來的。

將來徬徨的時候,我大概會去回想翁山蘇姬說過的那些話吧。一定能重新聚集走下去的力量。



Sep 22, 2012

文學或報導

這幾天或許因為疲倦,讀著賴香吟的《其後》,也追憶起在台大流過的歲月。不只台大時期,從少年的戀愛、徬徨、焦急長大,到大學時浸淫文學卻總想逃脫的過分奢侈,聽團玩團、流連在人群中喧鬧招搖孔雀般的驕傲、討論思想與政治、追尋理想,再到出社會後的打磨、在破報工作時自我質疑、把自己對世界的詰問一字一句寫進文章裡的痛苦與激情、煙灰滿地酒精作祟的夜晚、和朋友們互相舔舐傷口看日出日落的那每一個美好得不真實的晨昏、在部落面對海洋時的寧靜和急切想多做些事的熱情。

或許只是心緒柔軟脆弱下,格外思念台灣的一切。那些日子遙遠了,彷彿都塗上一層薄薄的亮粉,在柔焦的腦中映像裡閃爍甜美而幽微的光。

來紐約念書,是我費了許多氣力做出的抉擇。少年時一心嚮往海洋的彼端,逃離多災而狹隘的島嶼,出來之後才知道我依戀那座小島多深。生活在異鄉,這座混亂美麗的城市以她真實的姿態殘酷地教導我堅強、告訴我我有多麼不足。作為旅人是一種天真不自覺的拒絕,拒絕紮根、拒絕體驗我們行走的那些土地上日常瑣碎而咄咄逼人的困頓。作為居民,雖時間還不長,我已像所有尋常的紐約人一樣許多無奈煩惱。

煩惱房價一直漲,煩惱工作難找,煩惱擠不上地鐵,煩惱要不要買有機食品,煩惱這個月的收支如何平衡。然而作為學生還是奢侈的,走在校園裡,我還是常忽然為此處堆砌著這麼多知識而默默有些感動。有時很想窩在圖書館裡好好讀那些迷人的書本,但我們的課程實作多於講課,校園外、街頭上的狩獵,才是我要費心做的事情。

繼續走這行,真的值得嗎?我清楚自己愛文學遠多於新聞,但如果不捲進人間社會繁雜多變的層層肌理之中深刻了解體會,文學就成了抽象概念的空泛炫技。同樣是寫作,文學提供了曖昧的空間,新聞則要你一絲模糊都不能有。

這行裡,有太多既定的規則我無法認同,還有太多醜陋、太多創傷、太多關於自責的故事。但你無法不寫。為梳開真實而寫,那是文學故事和報導故事永恆的最終目的,也是最令人信服的交會點。每一個瑣碎的片段,皆是湊齊全貌的拼圖。

累的時候需要一根菸、一瓶酒、幾個聊得來的朋友,有時還要加上一場忘記昨天今天明天的瘋狂派對。

然後,繼續挖掘角落裡的小小故事,繼續為這條不知道通往何處的道路,寫作吧。



Sep 18, 2012

訪談側記:Ali Forney Center

本來打算等訪談整理完、追蹤到一個段落再來貼文章,不過既然這只是一篇類似引子的側記,我就貼了。同時刊載於沐川的尋找語言2.0網誌。這是我上週四訪談Ali Forney Center的社群資源主任(Director of Community Resources)Bill Torres的心得與側記,他談了很多事情,我在這裡先簡單描出這個組織的成立過程和美國同志青少年的處境。

Ali Forney Center在做的事情是一項非常艱鉅的工作:
收容與輔導無家的同志青少年。

紐約每天約有3800個無家可歸的青少年露宿街頭,其中超過四分之一,約1600人,是公開的同志族群(LGBT)。

這個數字還不包括Q(questioning),十幾歲的年輕人許多還在性向上疑惑,或明知自己是同志卻因違背宗教信仰而掙扎。

以前,我不曾知道美國的同志青少年面對的處境,比台灣的還可怕。在台灣,同志的青少年時期非常艱困,父母多半保守、學校(尤其男校)也有嚴重的同志霸凌,但通常以言語暴力、情緒暴力居多,在美國還要加上血淋淋的肢體暴力。在聽到同志孩子們遭受什麼樣的錯待時,我幾乎已經要掉淚。

美國因為性別意識較普及,平均出櫃年齡約14歲,但在較保守的家庭(尤其在共和黨州、少數族裔家庭),出櫃多半意味和原生家庭決裂、在學校受霸凌。他們被毆打、強暴、當眾羞辱、被火燒,甚至還有孩子被砍斷手指。最後,不堪家人、親戚、同學虐待和嘲諷的孩子們或者離家出走,或者直接被父母掃地出門。

紐約的孩子,和從其他州逃來的一些孩子,希望在這個自由的城市找到活路,於是他們流落街頭,不少人被迫賣淫維生,有些在負面情緒下嗑藥成癮,甚至染上愛滋。

Bill說,其實Ali Forney Center的孩子中70-75%來自紐約五區(Manhattan, Brooklyn, Queens, Bronx, Staten Island)。這個事實讓他很驚訝,他曾以為(就如同我以為)紐約是自由和進步價值觀的堡壘,但在紐約還是有許多保守家庭,無論是因為宗教還是移民傳統。也因此,孩子們很多是非裔、西語家庭(上一代來自中美洲的居多),近年也增加了一些亞裔的孩子。這些移民社群在同志議題上依然趨向保守,孩子們一旦意識到自己的性傾向不同,只能選擇與家庭決裂或隱藏退縮,假裝融入異性戀社群。

而更可怕的是教會開設的收容中心,表面上幫助他們,實際上洗腦孩子們「同性戀是不對的」,讓這些孩子更加自我厭惡。


Ali Forney是一個來自北卡羅萊納的黑人少年。他是男同志和跨性別者,當年被父親和叔叔追打到重傷倒在路邊等死,送醫急救後活了下來。

他流浪到紐約,開始在時代廣場賣淫維生,後來警方大清掃時代廣場,他們轉移陣地到哈林區。同志性工作者在街上通常飽受欺凌,非常娘娘腔、一點都不覺得娘娘腔有錯的他,總是挺身而出保護同伴。

當時,同志青少年的資源極為匱乏,我沒記錯的話,只有一個同志青少年互助組織,他在那裡相當活躍。至於收容,只有會要你「改邪歸正」的羅馬教會團體可以去。

Ali在紐約其實沒幾年。

1997年一個冬天的清晨,他被發現遭槍殺在哈林區的街上,死時年僅22歲。

那年在哈林區,一共有五名男妓遭槍殺,Ali是第三個。警方始終沒有偵破他的命案。

Ali的死令當時那個互助組織的領導者Carl Siciliano非常震撼與心痛,他覺得自己過去做的都失敗了,他無法忍受Ali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消逝,而且還有許多像Ali的孩子們在街頭,隨時會死。
2002年,Carl決定專為無家的同志青少年創立機構,他以這位勇敢而早逝的孩子命名。


在Ali Forney Center的網站頁面上的影片,就是Ali的故事。


如今,這個機構收容上百名十八歲上下的孩子,依孩子們各自不同的背景、心理創傷、未來計畫,規劃不同的輔導方案和收容方式,送他們去學校、帶他們去看百老匯。

不是孤兒院式的大雜燴,而以三房公寓的小家庭式收容為主,讓這些沒有家、逃離街頭地獄的年輕人能和類似遭遇的同伴們建立友誼家庭。

街頭,還有一百多個孩子在等待名單裡排隊,希望得到Ali Forney Center的收容。到冬天還會更多--這裡嚴峻的冬季,無家的人們難以存活。他們目前只有77個床位、很努力在募集資金來開設更多收容點。雖然只有77個床位,AFC已經是美國最大的同志青少年收容中心,可見這方面的資源多麼稀少。

七月初,他們得到一筆30萬美元的高額善款,來自美國知名演員Bea Arthur。AFC正在用這筆錢整修東村一個老公寓,作為新增的收容據點。

這個新家將命名為Bea Arthur Residence,在藝術家很多氛圍很自由的東村,年輕的居民們不只歡迎,更覺得與有榮焉。AFC的幹部們非常感謝,畢竟多數所謂的收容中心,都要與社區異樣的眼光和居民怕房地產貶值的敵意戰鬥。(也因此他們的收容規模小而分散,對孩子們較健康、不像孤兒院,也較不致遭社區反彈)

活躍美國影劇圈七十年的Bea Arthur生前就常捐錢給Ali Forney Center,但他們沒有想到,Bea Arthur竟將AFC列為她的遺產受益人。

她生前受訪時曾說:「街上的同志青少年真的隨時有生命危險,他們(Ali Forney Center)做的事,其實是拯救性命。」

他們確實是的。能接觸這個組織並得到初步的信任,真的讓我覺得很幸運。

這是我在紐約看過最溫暖的故事。

Sep 16, 2012

Random Thoughts: By The Rivers Dark


By The Rivers Dark / Leonard Cohen

By the rivers dark
I wandered on.
I lived my life
in Babylon.

And I did forget
My holy song:
And I had no strength
In Babylon.

By the rivers dark
Where I could not see
Who was waiting there
Who was hunting me.

And he cut my lip
And he cut my heart.
So I could not drink
From the river dark.

And he covered me,
And I saw within,
My lawless heart
And my wedding ring,

I did not know
And I could not see
Who was waiting there,
Who was hunting me.

By the rivers dark
I panicked on.
I belonged at last
to Babylon.

Then he struck my heart
With a deadly force,
And he said, 'This heart:
It is not yours.'

And he gave the wind
My wedding ring;
And he circled us
With everything.

By the rivers dark,
In a wounded dawn,
I live my life
In Babylon.

Though I take my song
From a withered limb,
Both song and tree,
They sing for him.

Be the truth unsaid
And the blessing gone,
If I forget
My Babylon.

I did not know
And I could not see
Who was waiting there,
Who was hunting me.

By the rivers dark,
Where it all goes on;
By the rivers dark
In Babylon.

Leonard Cohen這首歌源自Psalm 137,一篇著名的聖詩,講述猶太人在耶路撒冷遭巴比倫攻陷後被俘虜,在幼發拉底河畔哭泣、將豎琴懸掛在樹枝上,不願為敵人演唱家鄉的歌。

這首詩充滿悲傷與憎恨,但Cohen給了它另一層意涵,善惡不再如古老的敵意那般分明,
愛與恨,傷與癒合,對神意的堅信和無力感:

祂切了我的唇、我的心,
我因而不能從黑暗的河流中飲水。

祂庇護我,我從中看見
我無法可束的心,以及婚戒。

祂以致命的力量刺穿我的心,祂說,
這顆心並不屬於你自己。

然後祂給了風我的婚戒,
祂以一切環繞我們。



Cohen連結宗教的歌詞裡總是有一種奇異的投射,首先,他詞裡的神總是舊約耶和華的暴君形象;再者,明明說的是神,卻讓你最終理解到那其實關於愛情。
是愛情,是慾望,也是宗教施加於人的力量,不衝突,也不褻瀆。

(另,wedding ring有個脈絡,傳統猶太婚禮上,新郎要在婚禮最末說一段這首聖詩)

姊姊很喜歡這首歌,猶太人的流亡悲歌被她投射在原住民的處境上。
何嘗不是呢?
在黑暗的河流旁,故土成異鄉,族人們在自己的土地上流亡,敵人要他們歌舞取悅嘉賓。

Cohen唱了更多對Babylon曖昧朦朧的言詞。
是恨也是愛,殘酷與不安裡雜揉引起內在衝突的慾望。
古老的聖詩不會這麼告訴我們,但人心的真相確實如此--
那一切都並非絕對。
我想他是這麼思索過這個西元前的故事。猶太詩人會不會愛上巴比倫女子?你怎知不會呢?
愛情是不是信仰的一個部分?
一次一次說過誓詞,證明的究竟是人信念的堅定,還是軟弱?

或者恨,該要如此寫下以便不忘。

彷彿忘了,你便不再是你。



Sep 15, 2012

抗爭的紐約(下)

結果拖到現在才繼續寫,九月起的課程真的份量很驚人,我每天只能睡四小時--就像開學前老師們和畢業學長姐們說的一樣。好的,希望我的記憶還可以,我不打算談全部展覽的內容,就談我印象深刻的部份。上篇,抗爭的紐約(上)說過了婦運和同運,接下來要說的是勞工抗爭、種族平等權和伊斯蘭衝突。

在服飾工廠外移前,曼哈頓中城以第七大道為中心的Garment District,主要由猶太人組成的服裝產業非常興盛(之前去那裡時,帶我們的猶太老人說,當年街上每棟大樓都隨時冒著滾滾的熨斗白煙!),紐約的時尚產業從這裡起頭,勞工抗爭也從這裡開始。有趣的是,由於裁縫工人以女性居多,這場轟轟烈烈的工會抗爭帶領者,全都是女性。她們要求合理工時、合理待遇以及健康的工作環境,經過幾次盛大的遊行和罷工,加上一些上層階級富有女性在背後以資金支持抗爭,最後資方終於妥協,紐約的裁縫工們獲得了合理的工作條件。(但多數資方為了省成本,不久後就把工廠移往南方的紐澳良了)

裁縫女工抗爭事件造就了好幾個後來長期投入勞工運動的社運明星,是的,都是女性。



再來說說Jim Crow。這個詞彙是一條法令,Jim Crow laws,指1876至1965年間針對以非裔(黑人)為主的有色人種「平等但隔離」措施。通常我們以為這個可怕的歧視只發生在南方,但它並不必然如此。紐約有沒有歧視?有,絕對有。愈貧窮、教育設施愈差、公共服務系統愈慘烈的社區,你會看到愈多非裔和拉丁裔。這是白人保護自身既得利益和社會資源的手段,過去,這個情形比現在更嚴重。在漫長的種族歧視歷史中,像紐約這樣的大城市一向較多自由派的人們為此不滿,這些社區的居民們也向當局抗議:為什麼我們只能住在這種地方?為什麼我們的孩子要上這麼爛的公立學校?

消除歧視不只是法律上修正的程序,更是實際上公共資源分配平均的問題。實際上,當時紐約有許多人支持Jim Crow,這些人之中許多是因商業利益,他們有產業在南方各州。把非裔的社會地位壓低,對他們的產業利潤來說是有效維持穩定的。

對抗歧視是個更漫長而複雜的公民運動,我覺得甚至可以說,至今這場鬥爭都尚未結束。當然,如今的課題和過去不同了,更加入移民議題。移民是美國社會的大議題,圍繞著移民的非法打工問題和歧視問題,都是進行式。美國本身就是移民國家,只是許多美國人忘了這件事。而紐約?這裡的移民人口比例應該是全美最高,相對其他城市自由開放,但依然資源分配不均。


拍這張純粹是因為看到我們的國旗,開心了一下,哈哈。

本來想再談談都更和古蹟保存,但這個議題也大得不得了,我當時在展覽看的東西也忘得差不多了,等之後我對紐約的都更議題更熟之後再來說說我所見所知。(我選定的採訪地區是Chelsea,這個傳統上的同志特區、近年的小藝廊聚集地,現在正面臨嚴重的gentrification)

反伊斯蘭是展覽最後一站,尚未解決的問題。911之後美國反伊斯蘭情結非常強烈,紐約尤其如此。這個對立在Park51建立的過程中被推到最高。Park51是一個伊斯蘭社群中心,以禮拜和文化功能為主。問題是,它距離被炸毀的世貿遺址僅僅兩個街區。反伊斯蘭人士非常、非常的憤怒,認為市政府同意Park51的建造是對911罹難者的侮辱。但另一方面,支持宗教信仰多元的人士則極力促成它的落成。

宗教對立如同種族歧視一般難解,其實不只美國,現在伊斯蘭教徒仍在承受來自全世界異樣眼光。班上的穆斯林女孩過去在印度工作,就曾在面試時被面試人當面指責她戴頭巾,說他不認為「一個戴頭巾的女人能夠勝任我們的工作」。




先介紹到這裡。最後來看一張照片,是1979年的反核抗爭場景。以Pete Seeger為首的音樂人們在麥迪遜花園廣場開唱反對核電,票全數售完。四天後,二十萬人上Battery Park City垃圾掩埋場大規模抗爭反核。我看到照片時好感動,真的,如果我們台灣反核也能做到這個規模,台電絕對不敢這麼囂張。



好的,導覽到這裡。接下來我會寫寫在這裡採訪到的小故事,有個我想長期跟的組織真的很值得台灣的大家認識,下回見了。

Aug 31, 2012

抗爭的紐約(上)

上週末去小小的Museum of the City of New York看展,Activist New York,其實比較像資料展,但還是讓我看得很盡興。

這個展覽蒐集了從殖民時代到當前的所有抗爭運動,無論是左翼右翼(不要懷疑,右翼也有右翼的抗爭,例如他們反對伊斯蘭的Park51在紐約建造),從最久以前爭取宗教活動的自由到今天持續的同志婚姻合法化、消除伊斯蘭敵視、反都市更新等等,還有比較輕鬆可愛的像爭取單車路權,紐約真的是一個抗爭的城市,不折不扣。

記下一些我印象深刻的部份。

最早的那兩個我想不太起來了,約略就是宗教、商會相關的,還有美國當代一切運動的濫觴:黑人民權運動。這個等下再說,我先看了二十世紀初期開始的女權運動,印象無誤的話,爭取了七、八年,美國才在聯邦法中訂下婦女擁有投票權。(說來,我今天可以翹著腳和男人平起平坐談政治,都該感謝當年這些歐美先烈大姊們。)女權運動的漫漫長路走到今天,目標早就不是投票權這類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事,但這是第一座里程碑。其後,才有種種性別議題百花齊放般介入了人們的思考與生活。

同志運動則從石牆事件開始。對同志議題稍有涉獵的人都不會對紐約格林威治村一帶的石牆酒吧感到陌生,是的,石牆還在營業,點進去它的網站,妳會看到首頁醒目的:"Where Pride Began." 當時,它是由黑手黨經營的同志酒吧,在1950到1960年代社會普遍強烈恐同的氛圍裡,自由的格林威治村是許多邊緣者聚集的地方,已形成了同志族群的次文化。這處酒吧是同性戀、變裝皇后、跨性別者、娘娘腔、街頭男妓常光顧的聚會場所,1969年6月28日凌晨一點多,警方的臨檢引發了暴動(當年男扮女裝、男男牽手都是被逮捕的理由),接下來數週,格林威治村迅速形成抗爭組織,開始一連串強烈爭取同志權益的行動。

這和同時期的反越戰、黑人民權運動以及反文化都息息相關。當年許多邊緣的同志從越戰回到美國後,往紐約的格林威治村或哈林區住下,形成這兩個地區高比例同志人口、反文化意識強烈的特殊氛圍。展覽在同運這部份其實只是很概略的從石牆開始談到遊行,再到如今紐約成為美國第六個同志婚姻合法的州。紐約同志大遊行就是每年紀念石牆事件的活動,擴及世界。


25週年的紀念T-shirt。


在這裡,我已經遇見過兩個在此與愛人結婚的男同志,在腦中描繪同志合法結婚的未來和親眼看到我們在台灣想像的藍圖被實現,感覺還是很不同的。聽男孩毫不避諱地、合法地說出「我先生...」,令我多麼由衷開心。雖然我不崇尚婚姻這種契約形式,但每個人都該有自由去選擇那一種締結伴侶的關係。

明天要早起,先去睡了,週末再繼續寫。


Aug 25, 2012

毀棄的紐約

August 21, 2012. A real estate poster on 12th Avenue. Chelsea, Manhattan. Credit to Meiyu Liu.

偶然在獵取交作業用的照片時經過這張被撕破的房地產大型帆布海報,發現它全然符合我想做的主題:The Torn Down New York。於是這張照片成了我上週攝影作業裡的亮點,得到不少讚賞,有點虛榮。

我想說的是這樣的紐約故事。許多剛到紐約的人會對這裡非常失望甚至憤怒,因為這座城市骯髒、混亂、冷漠又昂貴。悶熱的地鐵站全日無休地散發臭味,老鼠橫行,各樣的人們掙扎著穿梭來去;人行道旁總有原因不明的積水,小巷道坑洞奇多無比,穿高跟鞋的派對女孩一不小心就會摔個狗吃屎。友人見過一個婦人跌倒在路上,滿街竟沒一個人上前攙扶。物價?平價的餐意味十到十五美元,一包菸加稅要價超過十三美元,一趟地鐵來回四美元。買春一次多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不少無家可歸的少年少女賣春。

殘酷的城市,混亂卻美麗。

August 21, 2012. A piece of unused land locked with iron fence. Williamsburg, Brooklyn. Credit to Meiyu Liu.

我尋找著廢墟、遊民、空地、塗鴉,還有建築廢棄物。所有的outcast都能在這座城市裡輕易找到,outcast在這裡匯聚成一種景觀、一種聲音、一種抵抗。塗鴉與底層人民的抵抗息息相關。有個地鐵隧道我一直想找時間去探查,地下名稱叫Freedom Tunnel,以這位知名塗鴉客的代號稱之,裡頭許多Freedom令人驚嘆的作品,也是許多遊民稱之為家的地方,早年政府尚未往這裡掃除遊民、清刷塗鴉時,遊民們在此形成一個抵抗法律和中產階級社會秩序(例如乖乖繳稅)的共產社群。那是名字的另一個涵義。躲開被政府剝削、被銀行和財團合法搶劫的自由社群。

顧慮人身安全,我目前還沒前往那裡探索過。但那天為拍照滿城遊走時,我在兩個gentrification極其嚴重的社區:Chelsea和Williamsburg,都找到許多破敗的outcast。隨著房價高漲,原居者遷走,留下空殼建物。有時建商來拆毀它們重建大廈,有時它們站在那裡任憑風蝕鐵鏽,有時它們被拆了一半,然後基於種種原因就停在那一半了。人的記憶與情緒在這些地景上刻了許多痕跡,無論是悲傷的、諷刺的或是暴力的。

August 21, 2012. A tattooed young woman passing by an abandoned building with graffiti. Credit to Meiyu Liu.

房屋終究會走向存在和更替的兩個極端,居民會走向致富或離開,賣春的少年少女終究會死去或活下來長大變老。一座廢墟要看過多少年歲來記憶城市的眾生?一座城市又要毀棄多少事物來維持她經濟運作的平衡點?

真實的紐約,不只是倒映在水上燦爛如煙花的華爾街,也是無家可歸者行走坐臥的地鐵站長椅與磁磚,同性戀男子被當街刺殺的巴士站,負債累累的工人家庭臨時租屋,和無名藝術家以噴漆創作風景的一個個隧道。



Wall Street Skyscrapers. Credit to Meiyu Liu.


這不是一個讓人找到家安住的地方,但是一個可以從混亂中擠壓出藝術和自由的地方。


Aug 15, 2012

中國城


紐約有三個唐人街,布魯克林的最小,皇后區的Flushing近年擴張迅速,而最大的一個在曼哈頓,沒別的名字,就是Chinatown。十九世紀早期,廣東移民沿著Canal Street和Mott Street一帶住下,最早建立起這個移民聚落。廣東人之後是福建人,在與Canal Street平行的Bayard Street上落腳。這裡是美國最早的唐人街之一,也是西半球最大的華人聚集地。古老的Chinatown有一定程度的文化融合,套用我朋友的精準描述:「Chinatown看上去就是紐約的中國城,至於Flushing,是中國。」

週日和週一兩天,我為了廣播的作業而前往中國城探索。進入這個地域,充斥耳邊的交談聲換作廣東話。中國城是許多東亞留學生思念家鄉菜時必來的地方,也是買菜買肉買醬料的好朋友,不只因為這裡從中國、香港大量進口貨物,也因為這裡的物價遠比曼哈頓其他地區便宜,別處五塊錢只能吃一片披薩配一小杯汽水,這裡五塊錢打發一頓簡餐還有找。

但中國城為何物價便宜?

自中國大批進貨當然是主因之一,但還不是全部。瓷器店的太太說,她猜想是因為這裡沒有工會。沒有工會,就省去union fee和勞工談薪水的可能性。中國城的主要市場是寡佔的,亦即這裡的買賣多操縱在一兩家大批發商手上,勞工沒有選擇,所以也不可能有條件去組織工會。

不能組工會,那為何他們還留在這裡?

「很多人不可能去中國城以外工作,因為他們不會英語。」她說。

根據2010年紐約市政府都市計畫局的統計,全紐約有25%,也就是四分之一人口無法以英語溝通,多數為西語人口,佔其中的50.4%;其次便是中文人口,佔16.5%,人數近30萬。

我在這裡訪談遇到很切身的困難,就是許多人並非不願意和我談,而是真的不會說英語。這件事讓我感到相當震撼,以前聽說過有留學生因為英語不溜、只和華人混在一起,結果幾年下來廣東話說得比英語還好;但實際見到這麼多不會說英語的紐約華人--不只老人,有些人顯然不超過40歲--還是難免驚訝。

移民會形成一個城市中的亞群、次文化聚落,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紐約不只唐人街,還有韓國人、猶太人、義大利人、俄國人、波多黎各人、巴基斯坦人、孟加拉人等等眾多的移民街區(有些是早期的,像猶太區鑽石街和小義大利,現在已經不再是純粹且封閉的移民聚落了,或者已轉移到其他地方)。然而當一個enclave(飛地)的規模龐大到像曼哈頓中國城這樣時,最顯著的問題,就是勞工權利。

華人以勤奮出名,華人老闆也一向是苛待員工的多過善待員工的。這些不會英語的移民勞工,在這個繁文褥節的城市不可能打勞資訴訟,甚至無從得知自己的權益。我不知道當局是否知道中國城沒有工會的問題,但就算知道,又該如何介入呢?中國城的勞工沒有選擇,就算有工會,是否也無法發揮其功能?

而年輕一代的中國城孩子,絕大多數都受高等教育,也多數都離開這個地區。在中國城,中老年人口佔多數。英語能力完美的年輕人出去尋找更好的機會,這座移民村,留給更多新來乍到的華人。他們不是廣東人、福建人,而是來自廣大中國的各省。因此,現在中國城的老居民也都能聽能說中國普通話。中國城早已成為觀光景點,紀念品商店多雇用印度人,他們能流利地用英語服務觀光客。

如果有機會,我很想深究這個問題。但中國城不在我們老師規定的題材地區範圍內,有些可惜。



Aug 13, 2012

幻想也不幻想



在台灣,很多像我一樣想出國唸書的年輕人,會對美國、英國這些地方抱持浪漫的幻想。雖然我也對許多地方(尤其是南美洲)充滿幻想,但對美國,沒有。也希望朋友們最好都不要有。美國曾是個逐夢之地,像推銷員之死裡提過的那句話,空手進來,帶著滿滿財富回去--那種公式已經留在上個世紀上半葉了。翻熟搖滾樂當代史的年輕人嚮往的格林威治村、中央公園裡草莓園的約翰藍儂紀念環(就是上面我這張用手機拍的東西)、Dakota公寓等等地標,我來這裡之後,每想到這些,腦袋裡只會直覺浮出兩個字:好貴。

紐約什麼都有。但沒錢,什麼都沒有。

我們全是來這裡尋找另一個機會的。更好的教育、更高薪的工作、更前衛的藝術、更中心的位置、更融合的文化、更混亂多姿的景觀。然而在一切事情發生前,你得先付得起房租。吉屋出租裡說「我們買不起,但我們可以租」,其實也是有點奢侈了。

我住在學校宿舍,是在校園外的百年老公寓,一人一間房、三人共用衛浴及廚房。我的房間又小又悶熱,多小呢?大約4.5m x 3m,是我這輩子租過最小的房間。學校的租價沒比外面便宜,但畢竟到學校很近、有家具、水電瓦斯網路全包,對十個月後不知道能不能留下來的我,是最合適了。一個月租金,加上網路費,我得付996元美金,大約三萬台幣。

紐約路邊和地鐵上,常常有人掛著一張牌子,寫著I'm homeless. I have kids. Please help me.這類的句子。在台北,房東漲房租會讓我們氣得翻臉吵架;在紐約,所有人都無奈地接受房租年年漲的現實。

哥大校園周邊是頗好的區,又有源源不絕的學生和學者客群,除非睡人家客廳(我還聽過在廚房裡擺張沙發床拿來出租的),否則單身租戶,租金每月900到1500跑不掉。這個數字是今年我的經驗看到的,往年比較低,明年,想必會更高。想省錢,可以往北、東的Harlem住;預算充足,可以往南一點的upper westside住。

Harlem很危險嗎?其實不少同學都住在Harlem。上週四晚上紐約政府負責人口統計的官員來系上演講,我學到一個字,gentrification,或者更直接的說,"white flight",白化。gentrification可譯為「高檔化」,意指一個原本以低收入居民為主的區域逐漸「好」起來,中產階級遷入、房租上漲,原本的居民被迫遷往更缺乏發展的區域。在紐約,許多曾是藝術家聚集地、嬉皮或反體制中心的區域,都因為「藝術氣息」、「某名人以前住在某樓」而出名,hipster(也就是文青)們紛紛往這些地方跑,然後商家進駐、gentrification開始,原本住在這裡的黑人或拉美、東歐移民後裔,再也付不起高昂房租。最後就是displacement,房地產業者大舉收割,居民換一批。

至於沒成為大藝術家的小藝術家們呢?和原本居民一樣,繼續往更殘破的地方遷,造就五年後的下一個高檔化地點。這就是「藝術介入社區」、「藝術改造社群」,偉哉。

Greenwich Village, East Village, SOHO, 還有現在布魯克林西側的Williamsburg,都是gentrification的代表地點。哥大周邊,也是。這件事令我感覺很複雜,一方面我很慶幸夜歸步行時大致上頗安全,另一方面,我們在這「柔性迫遷」的共犯集團之中,就像身為台大學生要關注紹興社區議題一樣,我也無法不在乎gentrification對Harlem居民帶來的傷害。

有人在討論gentrification是否能嘉惠原本的居民,我目前還是悲觀的。很簡單,除非這些人自己持有房屋產權,否則怎麼租下去?什麼都要錢。

有人老了被兒女踢出來,裹著破爛的毛毯蜷縮在地鐵上。他們如果不乞討,如何生存下去?

美國是一個很現實的社會。有錢、有才能,別人才會認真看待你這個人。沒錢或無法證明自己的能力,根本沒有人會理你死活。這是許多紐約移民的共同故事,在原生國家受高等教育的人們,如果英語說得不好,來到美國,只能做最下層的工作。如果你有幸咬牙撐過來,你的孩子在這裡出生成為美國公民,恭喜你,你的孩子會說道地美式英語,你的美國夢可以在孩子身上完成。

John Lennon從他中央公園旁華麗的Dakota公寓裡走出來,坐上計程車,去演唱會上唱Imagine給十萬人聽的同時,地鐵站裡就散落著饑寒交迫的人們、城市北方就有許多美麗的黑人女孩不得不賣淫維生。

我們還要幻想什麼?

紐約是整個世界的縮影。你在這裡看到的階級,就是這個世界的階級。幻想有個屁用,華爾街的大老闆們每一秒都在把我們的錢莫名其妙的賺走,你如果還在聽著有錢白人音樂家唱改變世界的音樂做夢,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改變。



Aug 8, 2012

讓輪子開始轉動

來到紐約兩週了,我漸漸融入這裡,學校也(非常早地)開學了。從頭幾天的生疏、憤怒、水土不服、被貴死人的物價嚇壞,到開學前一週走訪各處美食美景、參加一場場無止盡的派對,到現在嚴肅地展開一年新聞所刺激的大挑戰,我其實有好多想說的小故事,不確定該從何說起。

很多人,尤其是美國人,總問我:喜歡紐約嗎?我總說,紐約不是用「喜歡」與「不喜歡」去定義的,它充滿啟發。不如先從紐約片段的一些歷史說起吧,Manhattan是原先居住此地的美洲原住民Algonquin語言中的「多丘之島」(Hilly Island),1625年開始被殖民,隔年荷蘭西印度公司用極其廉價的物品將它從原住民手中買下。

曼哈頓島高低起伏,我在一天晚上從阿姆斯特丹街靠近宿舍的121街口往北邊望,才深刻體會到:我面前的車流是從高處流下來的。那裡是Harlem,親友們會不斷耳提面命「千萬別靠近」的地區,但其實我的學校就在哈林區,避不開,也不需避開。有次深夜喝醉,搭地鐵下錯車,和同學從Malcolm X Blvd走回學校附近,夜晚的東哈林有些髒亂,充滿了黑人青年(以我的無聊刻板印象來說就是好多人看起來都很會饒舌),說可怕嗎?也不至於。但滿地是亞洲人的紐約,在這個區域確實極少亞裔人口。

紐約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融合之都,家族世代在此的紐約人不多。這就是紐約,街上是印度人、伊朗人、波多黎各人、衣索匹亞人、波蘭人、日本人、中國人、韓國人、法國人、墨西哥人、俄國人,你想到和想不到的各種國籍或族裔,人們來自世界各地,為了各自的理由--有些為追求夢想、有些為逃離苦難的原生國家、有些為錢、有些為愛情,來此或暫居、或生根,繁衍下一代的紐約人。

紐約是前衛或落魄(也常兩者兼具)藝術家們打游擊仗的地方。是金融遊戲規則被寫定--亦即百萬富翁合法搶劫平民的地方。是許多小人物每天掙扎求生的地方,無家可歸之人乞討地方。是青年男女週末狂歡的地方。是戲劇和音樂演出一年四季轟炸不停的地方。是偉大的、醜陋的、殘酷的、美麗的,各種故事誕生或繼續的地方。

Manhattan, Brooklyn, Queens, Bronx,我蜻蜓點水地走過了這幾個紐約主要範圍,裡頭還有好多大小故事等我去仔細聆聽。我得承認,太多關於這座城市光芒熠熠的發展史還沒看,倒是美食吃了真的很不少。

就讓輪子如此開始轉動吧,接下來,或許從曼哈頓開始,我會仔細說起,這座奇妙的島嶼。


布魯克林橋。從布魯克林望曼哈頓。

Mar 10, 2012

回到搖滾樂的最初:万能青年旅店



2010年底,這支來自河北省石家莊市的樂隊獨立發行首張專輯。2011年初,我在豆瓣無意間發現時,已經有許多中國大陸的樂迷在網路上留下與我情緒相近的文字--那是多麼震撼的聆聽經驗。我驚豔於他們音樂的成熟複雜,更寶貴的是詞句裡生命摹寫與反映社會現實的能力。當時在《破報》上寫了小小一篇樂評,胸口其實有太多感觸積壓著容納不進去。

彼時我周遭沒有人聽過万能青年旅店,網路上也沒幾筆資料。想不到時移世轉,短短一年內万青成為新竄起最亮眼的中國樂隊,台灣還有廠牌給他代理進口了,一時之間有聽些搖滾樂的朋友都知道了這個拗口的名字。前晚在台北的演出,久久前就sold out,整場爆滿的人潮,標誌著多數的台灣年輕人重新認知「中國樂隊」的另一章。



那麼--我該如何說這場表演呢?先說喜歡的,再說我所感慨。

這場表演無疑是優秀的,不管就任何方面來說,這都是一場全然不令人失望的演出。演奏的表現和諧而到位,我數度為空間裡炸開如此震懾心魂的音聲而失神。万青帶著強烈的老搖滾氣味,形式上雖多會被許多人認為近似後搖的長段演奏,但那種質地卻是九零年代的地下搖滾、早期老金屬樂的執拗、再揉進爵士樂格式的優雅和躁烈,打進了我最初喜愛音樂的情緒。



狂飆的吉他、遼闊的小喇叭、溫柔的中提琴、沉穩的貝斯、細膩的鼓,構築一片紮實悅耳的音牆,卻又痛進你骨頭裡。除了兩首無歌詞演奏曲外皆是專輯曲目,然而即使你已在耳機裡聽過千百回,那樣的旋律和詞句依舊力道十足。主唱董亞千唱著時,我找回了喜愛搖滾樂的那種感動--真誠不造作的把心緒、思考全揉在樂句詞句裡攤給你看,時有疼痛,還是血淋淋的疼痛,以及在時空流轉中沉思過的城市與人群翦影,在倏飛流動的聲響裡重現、詮釋,而後又歸回瑣碎。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跑。因為那樣的語言已經不需解釋了,在黑沈沈壓著的黑雲之下行走的每一個我們同樣凝視著生活的緣起緣滅、城市的樓起樓塌,都經歷那些吶喊不出的平凡的貧乏窒息與壓抑。

他們演唱著《揪心的玩笑與漫長的白日夢》時我不禁想,哪,這也是一場揪心的白日夢。



而我在現場最感動的卻不是那首已被熱情的聽眾們變成大合唱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欸,到底為什麼這些人能把如此疼痛的歌拿來合唱,簡直缺德--不過好吧,這也是一種愚蠢的慣例了),而是《在這顆行星所有的酒館》。

他們從來 不需要樓梯
只有窗口
把一切交付於夢境
和優美的浪潮
這顆行星所有的酒館
青春,自由似乎理所應得
面向渙散的未來
只唱情歌 看不到坦克

別笑也別點頭,我們就是,或曾經是,這些「智力超常的人們」,鎮日窩在小酒館裡談論天氣般的以一種犬儒主義式的詼諧談論政治,在網路上漫遊著以為自己就擁有了一個世界,我們這一代,青春自由理所應得的小情歌世代,精緻漂亮在瑣碎生活裡拿著單眼或lomo記錄光影的小文青,別陶醉,罵你們呢。

這首歌非常政治,你我之間散落著旁觀他人之痛苦的政治。聽不見遠方的呼喊。而那句「只唱情歌看不到坦克」在嘶吼中狠狠打下來,我一瞬間起了雞皮疙瘩,多麼精準的東西。別歡呼了,台北的年輕人,你們比中國大陸的青年們更需要聽見這句話。

他唱得這句歌詞撕心裂肺,我但願滿場躁動的人們之中有十幾二十幾人聽懂了這首歌。



心裡頭有些什麼空空落落的,或許因為万青歌詞裡滿佈的那些深刻的東西,也在燈火照耀下悄悄被吞沒,被集體的愚昧膚淺塗抹成優美的浪潮,被虛偽的要利用這些東西的人拿來墊自己的腳。

苦得難受。

這幾年時常在想,台灣的樂團多不勝數,但平均而言,雖然技巧好,擁有能打動靈魂的質地的作品,我卻舉不出多少個。反觀中國大陸的樂隊,已經遠遠超前。是因為那一邊社會的競爭壓抑比較能培養出深層的思索,不囿於小情小愛,還是因為我們聽見的都是特別優秀的樂隊?但我仍得說,台北的次文化風氣在我的主觀感受中是過於輕盈的,那種閉上眼不願看見沉重的輕盈。

包括這次看万青,都有許多年輕的孩子與蠢真同行,我左手邊幾個男女學生裝腔作態地學著北京腔喊著「牛屄啊牛屄啊」,前面幾個男孩子,蹦跳大幅度抖動搖晃,我幾度想拍拍他們的肩膀說,我好像只在重金屬場看過這種類型的擺動法,你們可以回家聽Metallica自慰。

對大陸人,台灣人常抱持優越感,那種無知的優越感,一句話,丟人現眼。



無論如何,在我側身棲息的這個城市,以及行腳走過與沒走過的那些遠方的城市裡,都有著一些聲音在黑暗中掠過,同燭火一樣飄搖,在寂靜的夜裡注視這些城市的繁起與衰亡,在各自的生命裡笑著挖苦或和解,等待不可知的救贖,或捏握信念繼續行走。

即使前已無通路,後不見歸途。


Mar 7, 2012

你是我心尖上的甜奶油:Death Cab For Cutie


抱歉用了這麼印象派的模糊照片,其實禁止攝影,但我希望永遠記住那一刻,於是偷偷隨手喀擦一張場景,以資懷念。


上週五臨時得知友人手上有多出一張早鳥票,而幸運的得以去看Death Cab For Cutie台北演唱會。五點半抵達時看見長長的人龍頓時有些後悔沒選擇Laurie Anderson的《妄想》音樂劇場,卻來這裡消耗所剩無幾的青春。我好久沒來這種爆滿的場子聽表演了,也不再像以前聽團時那樣處處見到熟面孔。(不過散場出來時還是接連遇到好多朋友!)進到Neo Studio更有點欲哭無淚,這場地十足夜店味,害我們感覺頗像跑錯棚。


但從DCFC奏出第一個音符開始,我知道一切都值得了。


Ben的聲音怎能那麼美?我在前往演唱會前沒複習任何一張專輯一首歌,但他一開口,熟悉的溫柔就直接拂進了心底。大一那年愛上聽樂團表演,在當時的小白兔THE WALL店亂逛亂聊時,看到一整排DCFC的專輯,戴子姐拿起跑步人:「給我買這張!」那是初次認識這個團,後來又聽了Transatlanticism和Plans,百聽不厭的DCFC,到之後他們紅了我忘了繼續update一張張新專輯,腦中還是時常不意浮現那些旋律,The New Year, I will follow you into the dark, Marching bands of Manhattan, Transatlanticism, Soul Meets Body。


Ben的聲音細膩之至,充滿故事性,唱起慢歌尤其教人屏息。每首歌都是一個詩篇,恰恰好地熨燙過心上最柔軟的那一塊。或激昂、或低迴,容納世上所有美好。


殺冰說這場表演根本可以出DVD了,真的近乎完美,音場比想像中更好,團員們各自精采的表現讓我有時不知道該專注在哪個部分才好,每個人製造的聲音都吸引得我難以分心。最忙碌的主唱大人轉來轉去動不動就跑去彈一下keyboard後來還打起第二套鼓組太要命了你一人樂團啊。


每一個細節,空靈地說著故事的吉他、爆炸雙鼓組、貝斯對準心臟的律動、飆灑的汗水、一把木吉他自彈自唱I will follow you into the dark,無與倫比的聲音。


直到最後一首安可曲,他在鍵盤前彈下那寂寞甜美的曲調,Transatlanticism。


I was standing on the surface of a perforated sphere
When the water filled every hole.
And thousands upon thousands made an ocean,
Making islands where no island should go.
Oh no.


充臆的那些情緒如石塊投擲進湖泊。當他柔柔唱出"I need you so much closer",這句縈繞千百次的歌詞瞬間,我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我願永遠記住這一幕畫面,舞台上的四個青年奏著美得令人哭泣的聲音,台下千人在幽暗迷幻的燈光裡凝視。

你是我心尖上的甜奶油,鮮甜柔美如蜜,封藏在十八歲的夏日,恆久不忘。

Mar 1, 2012

行走的真實:2012年白沙屯媽祖北港進香隨筆


猶豫了一週是否該寫下這篇文章,老實說,頭一回隨香,若以為自己多麼有體會,未免傲慢了。另外,在這九天的過程中,我也重新思索了自己與文字之間的關係。全心全意的行走,把我從字牆堆裡解放出來,現在面對書寫,其實既熟悉又陌生,也總覺得太多事情用言語文字無以表達。但轉念想來,每一次的經歷都該是獨特的,記下此刻的感受,給以後的自己看著,或懷念、或比較、或笑話、或反省,也頗具意義。

這是我第一次跟隨白沙屯媽祖北港進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參加進香、第一次來到白沙屯這個通霄海邊的美麗村莊。路上相遇的朋友們都說,像我這樣第一次進香就走完全程相當難得,但實在是我運氣好,這四百公里的路,媽祖婆沒有像去年那麼趕著走,也對我這個「首走族」小女生一路看顧。


出發前一日,我和朋友下午抵達拱天宮。我先前其實幾乎已經放棄了這趟行程,因為身體不適、腳踝舊傷未癒,心中諸多的忐忑,在擲出筊杯的那一刻全都消弭了。一擲就是聖杯,望著眼前慈祥微笑的媽祖神像,我知道祂允諾了我,我來這裡是正確的。(先小提一下,我完全沒有通靈能力,只是從前年遭遇某件事開始,我有時會感應到靈的存在,不同的靈給人不同的感覺,在很強的靈體旁邊時間長一點的話則會頭暈。我無法看見他們也不可能和他們說話。我不是個信仰虔誠的人,我讀過一些佛經、一些聖經,探訪過許多廟宇、佛寺、教堂,但我只知世界上真有神靈,各種特定宗教信仰於我,則摻雜了太多人為成分,令我卻步。)



白沙屯媽祖進香的最大特色,是路線不固定,全由踩轎(抬轎人感應神明意願動向)決定。時間也年年不同,在每年舊曆12月15日擲筊決定來年的進香時程。實際見到神轎的行進,我才理解-或者說相信-這種所謂「由媽祖決定」的行走方式,確實非人為操作。沿路經過的宮廟、商家、民宅會盛大歡迎進香隊伍,但阿婆不一定停下來,而像第一天晚上,祂駐駕在一戶偏僻的民宅,主人壓根沒想到媽祖婆竟然會進他家,轎子跑進庭院,他才趕緊拆卸過窄的門框,好讓神轎得以進去他家客廳休息。

「進香就是走路」


頭幾天,大部分時候,心思都在無止盡走路的疲累裡消磨得空白。這是我剛開始認識白沙屯媽祖的時刻,一方面覺得祂真是好有個性啊(不准摸轎、不准搶轎、沒有陣頭、時間路線自己訂,我們這些香燈腳總在大路口等駕,然後人擠人的追著轎子跑,或被轎子追著跑。一路上聽很多人談起大甲媽遶境活動,都難免比較這兩者的形式,實在差異很大。沒有褒貶,簡言之,一個以神為主,一個以人為主。)另一方面,也常在心裡問:媽祖婆,為什麼我們要這麼辛苦的行走?

行走是最簡單最本能,最貼近土地的姿態。一路上大片開闊的田野、虔誠跪拜的人民、遠遠近近的山丘和河流、轟響震天的鞭炮,告訴我許多我在這座島嶼生長二十四年來,不曾知道的事。第三天,從彰化市走到雲林虎尾,早上五點到八點之間,我們幾乎完全沒休息地不停急行軍,在天空由黑轉白的辰時穿過彰化縣領土。我跟著頭旗,頭旗隊是莊嚴而步伐急促的,那時,旁邊有鑼鼓車,我快步走著,每一秒都覺得自己再也走不下去,體力耗盡、腿腳酸疼到不可能抬起。雖然如此,還是跟著鑼鼓聲,再走一步、再多走一步......漸漸,很神奇的,腿不痛了、身體不沈重了,意識飄忽,只剩下一個行走的意志,而所謂「自我」的那層主體竟消失了。後來回過神智,想起當時的狀態,我只能用trance這個英文字來描述。一種宗教上的出神狀態。

走到發生trance,在那之後我才知道,自己從前其實不懂走路。

Jan 2, 2012

台鐵大爺,笑話鬧夠了沒啊?

咳...因為決定恢復寫blog的習慣,就免不了這種嘴賤的時事評論。今天要譙的是偉大的台鐵,根據蘋果日報的報導,我們的台鐵大爺決定--自強號明年不賣站票,違規加罰五成票價。相信小民們如你我都站過火車吧,因為誰跟旅行社員工或那些好命的閒人一樣提早兩週星期五一大早起來盯著螢幕搶票啊,在當菜鳥小記者的日子,老娘連自己哪天有幸可以排休假都不知道。「買到座位者老抱怨,走道人過多,不但差點擠不上車,好不容易到座位也不方便上廁所」,什麼鬼理由啊,難不成台鐵有給買站票的人八折優惠喔,請問站票乘客是自願罰站嗎?根本原因還不是你台鐵大爺車班太少座位太少,而且為了觀光團啊,尤其花東線車票,都給旅行社訂光光,還有立委、官員、自家員工的保留票,超棒的,前一天訂都有座位(我托朋友的福和工作之需享受過,真美妙),走後門無敵,別人回不了家干我屁事,了不起的國營事業。

西部線都已爆炸,更別說東部線。去年花東遊子們在臉書上連署「我要坐火車回家,不要站火車回家!」迴響熱烈,看就知道台鐵的坐位多難買,連假頭尾時,連站位都擠得所有人快抓狂。我也嘗試過提前兩週訂票,很遺憾,可能我手腳太不靈便,怎樣就是訂.不.到。不好意思,火車分明就是基礎建設,不是觀光建設,看到台鐵一天到晚推觀光方案老娘就火大,觀光咧不要笑死人了官爺們,不是很愛出國考察嗎?有沒有看到人家歐洲國家的火車觀光怎麼做的?記得多年前一趟旅行,在比利時的一個星期,我和朋友們完全靠火車移動,買一張多次乘車券,想搭哪班直接跳上去,座位寬敞舒適,當然更沒有站票問題,因為班次多、車站多、不誤點,乘車資訊清楚、票價便宜,以物價指數做基準的話,比台灣便宜了將近三倍吧,簡直吐血。另外,客服品質也是天壤之別,西歐諸國火車站的服務員英語超好不用說,態度親切又解釋詳盡,台鐵客服多得是只會不耐煩的那種。

官爺們出國考察的錢省下來多買幾節車廂可好啊,很多事情不用出國學只要有長腦就該知道了。我可是很仔細研究過那些啥小兩鐵方案、TRA Pass的,每個都麻煩得要命,隨便一個歐洲小國來就打死你們了,還想自詡先進國家咧。

台鐵大爺說要加開電聯車,啊請問從台北坐到花蓮是可以靠慢吞吞電聯車喔?還是你們覺得大家轉車轉來轉去會有在演懸疑片的fu很爽?根本問題沒解決、配套方案跟垃圾一樣沒用,騙笨蛋差不多夠用。我合理懷疑這根本是促成蘇花改升級蘇花高的手段,因為東部線不坐火車的話只能開車了,而蘇花公路顯然不堪負荷取消站票後的人車流量。然後像我這種買不起車的小青年只能玩轉車大冒險了是吧?

對了,偉哉台鐵,說好的加買車廂採購回來了沒啊?

最後,中華民國政府諸官爺們,你們知不知道台灣火車比印度火車還難搭(雖然印度的誤點仍是世界最強大),而且台鐵票價跟高GDP的西歐地區一樣貴,甚至更貴?

我才不相信你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