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 10, 2012

回到搖滾樂的最初:万能青年旅店



2010年底,這支來自河北省石家莊市的樂隊獨立發行首張專輯。2011年初,我在豆瓣無意間發現時,已經有許多中國大陸的樂迷在網路上留下與我情緒相近的文字--那是多麼震撼的聆聽經驗。我驚豔於他們音樂的成熟複雜,更寶貴的是詞句裡生命摹寫與反映社會現實的能力。當時在《破報》上寫了小小一篇樂評,胸口其實有太多感觸積壓著容納不進去。

彼時我周遭沒有人聽過万能青年旅店,網路上也沒幾筆資料。想不到時移世轉,短短一年內万青成為新竄起最亮眼的中國樂隊,台灣還有廠牌給他代理進口了,一時之間有聽些搖滾樂的朋友都知道了這個拗口的名字。前晚在台北的演出,久久前就sold out,整場爆滿的人潮,標誌著多數的台灣年輕人重新認知「中國樂隊」的另一章。



那麼--我該如何說這場表演呢?先說喜歡的,再說我所感慨。

這場表演無疑是優秀的,不管就任何方面來說,這都是一場全然不令人失望的演出。演奏的表現和諧而到位,我數度為空間裡炸開如此震懾心魂的音聲而失神。万青帶著強烈的老搖滾氣味,形式上雖多會被許多人認為近似後搖的長段演奏,但那種質地卻是九零年代的地下搖滾、早期老金屬樂的執拗、再揉進爵士樂格式的優雅和躁烈,打進了我最初喜愛音樂的情緒。



狂飆的吉他、遼闊的小喇叭、溫柔的中提琴、沉穩的貝斯、細膩的鼓,構築一片紮實悅耳的音牆,卻又痛進你骨頭裡。除了兩首無歌詞演奏曲外皆是專輯曲目,然而即使你已在耳機裡聽過千百回,那樣的旋律和詞句依舊力道十足。主唱董亞千唱著時,我找回了喜愛搖滾樂的那種感動--真誠不造作的把心緒、思考全揉在樂句詞句裡攤給你看,時有疼痛,還是血淋淋的疼痛,以及在時空流轉中沉思過的城市與人群翦影,在倏飛流動的聲響裡重現、詮釋,而後又歸回瑣碎。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跑。因為那樣的語言已經不需解釋了,在黑沈沈壓著的黑雲之下行走的每一個我們同樣凝視著生活的緣起緣滅、城市的樓起樓塌,都經歷那些吶喊不出的平凡的貧乏窒息與壓抑。

他們演唱著《揪心的玩笑與漫長的白日夢》時我不禁想,哪,這也是一場揪心的白日夢。



而我在現場最感動的卻不是那首已被熱情的聽眾們變成大合唱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欸,到底為什麼這些人能把如此疼痛的歌拿來合唱,簡直缺德--不過好吧,這也是一種愚蠢的慣例了),而是《在這顆行星所有的酒館》。

他們從來 不需要樓梯
只有窗口
把一切交付於夢境
和優美的浪潮
這顆行星所有的酒館
青春,自由似乎理所應得
面向渙散的未來
只唱情歌 看不到坦克

別笑也別點頭,我們就是,或曾經是,這些「智力超常的人們」,鎮日窩在小酒館裡談論天氣般的以一種犬儒主義式的詼諧談論政治,在網路上漫遊著以為自己就擁有了一個世界,我們這一代,青春自由理所應得的小情歌世代,精緻漂亮在瑣碎生活裡拿著單眼或lomo記錄光影的小文青,別陶醉,罵你們呢。

這首歌非常政治,你我之間散落著旁觀他人之痛苦的政治。聽不見遠方的呼喊。而那句「只唱情歌看不到坦克」在嘶吼中狠狠打下來,我一瞬間起了雞皮疙瘩,多麼精準的東西。別歡呼了,台北的年輕人,你們比中國大陸的青年們更需要聽見這句話。

他唱得這句歌詞撕心裂肺,我但願滿場躁動的人們之中有十幾二十幾人聽懂了這首歌。



心裡頭有些什麼空空落落的,或許因為万青歌詞裡滿佈的那些深刻的東西,也在燈火照耀下悄悄被吞沒,被集體的愚昧膚淺塗抹成優美的浪潮,被虛偽的要利用這些東西的人拿來墊自己的腳。

苦得難受。

這幾年時常在想,台灣的樂團多不勝數,但平均而言,雖然技巧好,擁有能打動靈魂的質地的作品,我卻舉不出多少個。反觀中國大陸的樂隊,已經遠遠超前。是因為那一邊社會的競爭壓抑比較能培養出深層的思索,不囿於小情小愛,還是因為我們聽見的都是特別優秀的樂隊?但我仍得說,台北的次文化風氣在我的主觀感受中是過於輕盈的,那種閉上眼不願看見沉重的輕盈。

包括這次看万青,都有許多年輕的孩子與蠢真同行,我左手邊幾個男女學生裝腔作態地學著北京腔喊著「牛屄啊牛屄啊」,前面幾個男孩子,蹦跳大幅度抖動搖晃,我幾度想拍拍他們的肩膀說,我好像只在重金屬場看過這種類型的擺動法,你們可以回家聽Metallica自慰。

對大陸人,台灣人常抱持優越感,那種無知的優越感,一句話,丟人現眼。



無論如何,在我側身棲息的這個城市,以及行腳走過與沒走過的那些遠方的城市裡,都有著一些聲音在黑暗中掠過,同燭火一樣飄搖,在寂靜的夜裡注視這些城市的繁起與衰亡,在各自的生命裡笑著挖苦或和解,等待不可知的救贖,或捏握信念繼續行走。

即使前已無通路,後不見歸途。


Mar 7, 2012

你是我心尖上的甜奶油:Death Cab For Cutie


抱歉用了這麼印象派的模糊照片,其實禁止攝影,但我希望永遠記住那一刻,於是偷偷隨手喀擦一張場景,以資懷念。


上週五臨時得知友人手上有多出一張早鳥票,而幸運的得以去看Death Cab For Cutie台北演唱會。五點半抵達時看見長長的人龍頓時有些後悔沒選擇Laurie Anderson的《妄想》音樂劇場,卻來這裡消耗所剩無幾的青春。我好久沒來這種爆滿的場子聽表演了,也不再像以前聽團時那樣處處見到熟面孔。(不過散場出來時還是接連遇到好多朋友!)進到Neo Studio更有點欲哭無淚,這場地十足夜店味,害我們感覺頗像跑錯棚。


但從DCFC奏出第一個音符開始,我知道一切都值得了。


Ben的聲音怎能那麼美?我在前往演唱會前沒複習任何一張專輯一首歌,但他一開口,熟悉的溫柔就直接拂進了心底。大一那年愛上聽樂團表演,在當時的小白兔THE WALL店亂逛亂聊時,看到一整排DCFC的專輯,戴子姐拿起跑步人:「給我買這張!」那是初次認識這個團,後來又聽了Transatlanticism和Plans,百聽不厭的DCFC,到之後他們紅了我忘了繼續update一張張新專輯,腦中還是時常不意浮現那些旋律,The New Year, I will follow you into the dark, Marching bands of Manhattan, Transatlanticism, Soul Meets Body。


Ben的聲音細膩之至,充滿故事性,唱起慢歌尤其教人屏息。每首歌都是一個詩篇,恰恰好地熨燙過心上最柔軟的那一塊。或激昂、或低迴,容納世上所有美好。


殺冰說這場表演根本可以出DVD了,真的近乎完美,音場比想像中更好,團員們各自精采的表現讓我有時不知道該專注在哪個部分才好,每個人製造的聲音都吸引得我難以分心。最忙碌的主唱大人轉來轉去動不動就跑去彈一下keyboard後來還打起第二套鼓組太要命了你一人樂團啊。


每一個細節,空靈地說著故事的吉他、爆炸雙鼓組、貝斯對準心臟的律動、飆灑的汗水、一把木吉他自彈自唱I will follow you into the dark,無與倫比的聲音。


直到最後一首安可曲,他在鍵盤前彈下那寂寞甜美的曲調,Transatlanticism。


I was standing on the surface of a perforated sphere
When the water filled every hole.
And thousands upon thousands made an ocean,
Making islands where no island should go.
Oh no.


充臆的那些情緒如石塊投擲進湖泊。當他柔柔唱出"I need you so much closer",這句縈繞千百次的歌詞瞬間,我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我願永遠記住這一幕畫面,舞台上的四個青年奏著美得令人哭泣的聲音,台下千人在幽暗迷幻的燈光裡凝視。

你是我心尖上的甜奶油,鮮甜柔美如蜜,封藏在十八歲的夏日,恆久不忘。

Mar 1, 2012

行走的真實:2012年白沙屯媽祖北港進香隨筆


猶豫了一週是否該寫下這篇文章,老實說,頭一回隨香,若以為自己多麼有體會,未免傲慢了。另外,在這九天的過程中,我也重新思索了自己與文字之間的關係。全心全意的行走,把我從字牆堆裡解放出來,現在面對書寫,其實既熟悉又陌生,也總覺得太多事情用言語文字無以表達。但轉念想來,每一次的經歷都該是獨特的,記下此刻的感受,給以後的自己看著,或懷念、或比較、或笑話、或反省,也頗具意義。

這是我第一次跟隨白沙屯媽祖北港進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參加進香、第一次來到白沙屯這個通霄海邊的美麗村莊。路上相遇的朋友們都說,像我這樣第一次進香就走完全程相當難得,但實在是我運氣好,這四百公里的路,媽祖婆沒有像去年那麼趕著走,也對我這個「首走族」小女生一路看顧。


出發前一日,我和朋友下午抵達拱天宮。我先前其實幾乎已經放棄了這趟行程,因為身體不適、腳踝舊傷未癒,心中諸多的忐忑,在擲出筊杯的那一刻全都消弭了。一擲就是聖杯,望著眼前慈祥微笑的媽祖神像,我知道祂允諾了我,我來這裡是正確的。(先小提一下,我完全沒有通靈能力,只是從前年遭遇某件事開始,我有時會感應到靈的存在,不同的靈給人不同的感覺,在很強的靈體旁邊時間長一點的話則會頭暈。我無法看見他們也不可能和他們說話。我不是個信仰虔誠的人,我讀過一些佛經、一些聖經,探訪過許多廟宇、佛寺、教堂,但我只知世界上真有神靈,各種特定宗教信仰於我,則摻雜了太多人為成分,令我卻步。)



白沙屯媽祖進香的最大特色,是路線不固定,全由踩轎(抬轎人感應神明意願動向)決定。時間也年年不同,在每年舊曆12月15日擲筊決定來年的進香時程。實際見到神轎的行進,我才理解-或者說相信-這種所謂「由媽祖決定」的行走方式,確實非人為操作。沿路經過的宮廟、商家、民宅會盛大歡迎進香隊伍,但阿婆不一定停下來,而像第一天晚上,祂駐駕在一戶偏僻的民宅,主人壓根沒想到媽祖婆竟然會進他家,轎子跑進庭院,他才趕緊拆卸過窄的門框,好讓神轎得以進去他家客廳休息。

「進香就是走路」


頭幾天,大部分時候,心思都在無止盡走路的疲累裡消磨得空白。這是我剛開始認識白沙屯媽祖的時刻,一方面覺得祂真是好有個性啊(不准摸轎、不准搶轎、沒有陣頭、時間路線自己訂,我們這些香燈腳總在大路口等駕,然後人擠人的追著轎子跑,或被轎子追著跑。一路上聽很多人談起大甲媽遶境活動,都難免比較這兩者的形式,實在差異很大。沒有褒貶,簡言之,一個以神為主,一個以人為主。)另一方面,也常在心裡問:媽祖婆,為什麼我們要這麼辛苦的行走?

行走是最簡單最本能,最貼近土地的姿態。一路上大片開闊的田野、虔誠跪拜的人民、遠遠近近的山丘和河流、轟響震天的鞭炮,告訴我許多我在這座島嶼生長二十四年來,不曾知道的事。第三天,從彰化市走到雲林虎尾,早上五點到八點之間,我們幾乎完全沒休息地不停急行軍,在天空由黑轉白的辰時穿過彰化縣領土。我跟著頭旗,頭旗隊是莊嚴而步伐急促的,那時,旁邊有鑼鼓車,我快步走著,每一秒都覺得自己再也走不下去,體力耗盡、腿腳酸疼到不可能抬起。雖然如此,還是跟著鑼鼓聲,再走一步、再多走一步......漸漸,很神奇的,腿不痛了、身體不沈重了,意識飄忽,只剩下一個行走的意志,而所謂「自我」的那層主體竟消失了。後來回過神智,想起當時的狀態,我只能用trance這個英文字來描述。一種宗教上的出神狀態。

走到發生trance,在那之後我才知道,自己從前其實不懂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