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 31, 2012

抗爭的紐約(上)

上週末去小小的Museum of the City of New York看展,Activist New York,其實比較像資料展,但還是讓我看得很盡興。

這個展覽蒐集了從殖民時代到當前的所有抗爭運動,無論是左翼右翼(不要懷疑,右翼也有右翼的抗爭,例如他們反對伊斯蘭的Park51在紐約建造),從最久以前爭取宗教活動的自由到今天持續的同志婚姻合法化、消除伊斯蘭敵視、反都市更新等等,還有比較輕鬆可愛的像爭取單車路權,紐約真的是一個抗爭的城市,不折不扣。

記下一些我印象深刻的部份。

最早的那兩個我想不太起來了,約略就是宗教、商會相關的,還有美國當代一切運動的濫觴:黑人民權運動。這個等下再說,我先看了二十世紀初期開始的女權運動,印象無誤的話,爭取了七、八年,美國才在聯邦法中訂下婦女擁有投票權。(說來,我今天可以翹著腳和男人平起平坐談政治,都該感謝當年這些歐美先烈大姊們。)女權運動的漫漫長路走到今天,目標早就不是投票權這類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事,但這是第一座里程碑。其後,才有種種性別議題百花齊放般介入了人們的思考與生活。

同志運動則從石牆事件開始。對同志議題稍有涉獵的人都不會對紐約格林威治村一帶的石牆酒吧感到陌生,是的,石牆還在營業,點進去它的網站,妳會看到首頁醒目的:"Where Pride Began." 當時,它是由黑手黨經營的同志酒吧,在1950到1960年代社會普遍強烈恐同的氛圍裡,自由的格林威治村是許多邊緣者聚集的地方,已形成了同志族群的次文化。這處酒吧是同性戀、變裝皇后、跨性別者、娘娘腔、街頭男妓常光顧的聚會場所,1969年6月28日凌晨一點多,警方的臨檢引發了暴動(當年男扮女裝、男男牽手都是被逮捕的理由),接下來數週,格林威治村迅速形成抗爭組織,開始一連串強烈爭取同志權益的行動。

這和同時期的反越戰、黑人民權運動以及反文化都息息相關。當年許多邊緣的同志從越戰回到美國後,往紐約的格林威治村或哈林區住下,形成這兩個地區高比例同志人口、反文化意識強烈的特殊氛圍。展覽在同運這部份其實只是很概略的從石牆開始談到遊行,再到如今紐約成為美國第六個同志婚姻合法的州。紐約同志大遊行就是每年紀念石牆事件的活動,擴及世界。


25週年的紀念T-shirt。


在這裡,我已經遇見過兩個在此與愛人結婚的男同志,在腦中描繪同志合法結婚的未來和親眼看到我們在台灣想像的藍圖被實現,感覺還是很不同的。聽男孩毫不避諱地、合法地說出「我先生...」,令我多麼由衷開心。雖然我不崇尚婚姻這種契約形式,但每個人都該有自由去選擇那一種締結伴侶的關係。

明天要早起,先去睡了,週末再繼續寫。


Aug 25, 2012

毀棄的紐約

August 21, 2012. A real estate poster on 12th Avenue. Chelsea, Manhattan. Credit to Meiyu Liu.

偶然在獵取交作業用的照片時經過這張被撕破的房地產大型帆布海報,發現它全然符合我想做的主題:The Torn Down New York。於是這張照片成了我上週攝影作業裡的亮點,得到不少讚賞,有點虛榮。

我想說的是這樣的紐約故事。許多剛到紐約的人會對這裡非常失望甚至憤怒,因為這座城市骯髒、混亂、冷漠又昂貴。悶熱的地鐵站全日無休地散發臭味,老鼠橫行,各樣的人們掙扎著穿梭來去;人行道旁總有原因不明的積水,小巷道坑洞奇多無比,穿高跟鞋的派對女孩一不小心就會摔個狗吃屎。友人見過一個婦人跌倒在路上,滿街竟沒一個人上前攙扶。物價?平價的餐意味十到十五美元,一包菸加稅要價超過十三美元,一趟地鐵來回四美元。買春一次多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不少無家可歸的少年少女賣春。

殘酷的城市,混亂卻美麗。

August 21, 2012. A piece of unused land locked with iron fence. Williamsburg, Brooklyn. Credit to Meiyu Liu.

我尋找著廢墟、遊民、空地、塗鴉,還有建築廢棄物。所有的outcast都能在這座城市裡輕易找到,outcast在這裡匯聚成一種景觀、一種聲音、一種抵抗。塗鴉與底層人民的抵抗息息相關。有個地鐵隧道我一直想找時間去探查,地下名稱叫Freedom Tunnel,以這位知名塗鴉客的代號稱之,裡頭許多Freedom令人驚嘆的作品,也是許多遊民稱之為家的地方,早年政府尚未往這裡掃除遊民、清刷塗鴉時,遊民們在此形成一個抵抗法律和中產階級社會秩序(例如乖乖繳稅)的共產社群。那是名字的另一個涵義。躲開被政府剝削、被銀行和財團合法搶劫的自由社群。

顧慮人身安全,我目前還沒前往那裡探索過。但那天為拍照滿城遊走時,我在兩個gentrification極其嚴重的社區:Chelsea和Williamsburg,都找到許多破敗的outcast。隨著房價高漲,原居者遷走,留下空殼建物。有時建商來拆毀它們重建大廈,有時它們站在那裡任憑風蝕鐵鏽,有時它們被拆了一半,然後基於種種原因就停在那一半了。人的記憶與情緒在這些地景上刻了許多痕跡,無論是悲傷的、諷刺的或是暴力的。

August 21, 2012. A tattooed young woman passing by an abandoned building with graffiti. Credit to Meiyu Liu.

房屋終究會走向存在和更替的兩個極端,居民會走向致富或離開,賣春的少年少女終究會死去或活下來長大變老。一座廢墟要看過多少年歲來記憶城市的眾生?一座城市又要毀棄多少事物來維持她經濟運作的平衡點?

真實的紐約,不只是倒映在水上燦爛如煙花的華爾街,也是無家可歸者行走坐臥的地鐵站長椅與磁磚,同性戀男子被當街刺殺的巴士站,負債累累的工人家庭臨時租屋,和無名藝術家以噴漆創作風景的一個個隧道。



Wall Street Skyscrapers. Credit to Meiyu Liu.


這不是一個讓人找到家安住的地方,但是一個可以從混亂中擠壓出藝術和自由的地方。


Aug 15, 2012

中國城


紐約有三個唐人街,布魯克林的最小,皇后區的Flushing近年擴張迅速,而最大的一個在曼哈頓,沒別的名字,就是Chinatown。十九世紀早期,廣東移民沿著Canal Street和Mott Street一帶住下,最早建立起這個移民聚落。廣東人之後是福建人,在與Canal Street平行的Bayard Street上落腳。這裡是美國最早的唐人街之一,也是西半球最大的華人聚集地。古老的Chinatown有一定程度的文化融合,套用我朋友的精準描述:「Chinatown看上去就是紐約的中國城,至於Flushing,是中國。」

週日和週一兩天,我為了廣播的作業而前往中國城探索。進入這個地域,充斥耳邊的交談聲換作廣東話。中國城是許多東亞留學生思念家鄉菜時必來的地方,也是買菜買肉買醬料的好朋友,不只因為這裡從中國、香港大量進口貨物,也因為這裡的物價遠比曼哈頓其他地區便宜,別處五塊錢只能吃一片披薩配一小杯汽水,這裡五塊錢打發一頓簡餐還有找。

但中國城為何物價便宜?

自中國大批進貨當然是主因之一,但還不是全部。瓷器店的太太說,她猜想是因為這裡沒有工會。沒有工會,就省去union fee和勞工談薪水的可能性。中國城的主要市場是寡佔的,亦即這裡的買賣多操縱在一兩家大批發商手上,勞工沒有選擇,所以也不可能有條件去組織工會。

不能組工會,那為何他們還留在這裡?

「很多人不可能去中國城以外工作,因為他們不會英語。」她說。

根據2010年紐約市政府都市計畫局的統計,全紐約有25%,也就是四分之一人口無法以英語溝通,多數為西語人口,佔其中的50.4%;其次便是中文人口,佔16.5%,人數近30萬。

我在這裡訪談遇到很切身的困難,就是許多人並非不願意和我談,而是真的不會說英語。這件事讓我感到相當震撼,以前聽說過有留學生因為英語不溜、只和華人混在一起,結果幾年下來廣東話說得比英語還好;但實際見到這麼多不會說英語的紐約華人--不只老人,有些人顯然不超過40歲--還是難免驚訝。

移民會形成一個城市中的亞群、次文化聚落,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紐約不只唐人街,還有韓國人、猶太人、義大利人、俄國人、波多黎各人、巴基斯坦人、孟加拉人等等眾多的移民街區(有些是早期的,像猶太區鑽石街和小義大利,現在已經不再是純粹且封閉的移民聚落了,或者已轉移到其他地方)。然而當一個enclave(飛地)的規模龐大到像曼哈頓中國城這樣時,最顯著的問題,就是勞工權利。

華人以勤奮出名,華人老闆也一向是苛待員工的多過善待員工的。這些不會英語的移民勞工,在這個繁文褥節的城市不可能打勞資訴訟,甚至無從得知自己的權益。我不知道當局是否知道中國城沒有工會的問題,但就算知道,又該如何介入呢?中國城的勞工沒有選擇,就算有工會,是否也無法發揮其功能?

而年輕一代的中國城孩子,絕大多數都受高等教育,也多數都離開這個地區。在中國城,中老年人口佔多數。英語能力完美的年輕人出去尋找更好的機會,這座移民村,留給更多新來乍到的華人。他們不是廣東人、福建人,而是來自廣大中國的各省。因此,現在中國城的老居民也都能聽能說中國普通話。中國城早已成為觀光景點,紀念品商店多雇用印度人,他們能流利地用英語服務觀光客。

如果有機會,我很想深究這個問題。但中國城不在我們老師規定的題材地區範圍內,有些可惜。



Aug 13, 2012

幻想也不幻想



在台灣,很多像我一樣想出國唸書的年輕人,會對美國、英國這些地方抱持浪漫的幻想。雖然我也對許多地方(尤其是南美洲)充滿幻想,但對美國,沒有。也希望朋友們最好都不要有。美國曾是個逐夢之地,像推銷員之死裡提過的那句話,空手進來,帶著滿滿財富回去--那種公式已經留在上個世紀上半葉了。翻熟搖滾樂當代史的年輕人嚮往的格林威治村、中央公園裡草莓園的約翰藍儂紀念環(就是上面我這張用手機拍的東西)、Dakota公寓等等地標,我來這裡之後,每想到這些,腦袋裡只會直覺浮出兩個字:好貴。

紐約什麼都有。但沒錢,什麼都沒有。

我們全是來這裡尋找另一個機會的。更好的教育、更高薪的工作、更前衛的藝術、更中心的位置、更融合的文化、更混亂多姿的景觀。然而在一切事情發生前,你得先付得起房租。吉屋出租裡說「我們買不起,但我們可以租」,其實也是有點奢侈了。

我住在學校宿舍,是在校園外的百年老公寓,一人一間房、三人共用衛浴及廚房。我的房間又小又悶熱,多小呢?大約4.5m x 3m,是我這輩子租過最小的房間。學校的租價沒比外面便宜,但畢竟到學校很近、有家具、水電瓦斯網路全包,對十個月後不知道能不能留下來的我,是最合適了。一個月租金,加上網路費,我得付996元美金,大約三萬台幣。

紐約路邊和地鐵上,常常有人掛著一張牌子,寫著I'm homeless. I have kids. Please help me.這類的句子。在台北,房東漲房租會讓我們氣得翻臉吵架;在紐約,所有人都無奈地接受房租年年漲的現實。

哥大校園周邊是頗好的區,又有源源不絕的學生和學者客群,除非睡人家客廳(我還聽過在廚房裡擺張沙發床拿來出租的),否則單身租戶,租金每月900到1500跑不掉。這個數字是今年我的經驗看到的,往年比較低,明年,想必會更高。想省錢,可以往北、東的Harlem住;預算充足,可以往南一點的upper westside住。

Harlem很危險嗎?其實不少同學都住在Harlem。上週四晚上紐約政府負責人口統計的官員來系上演講,我學到一個字,gentrification,或者更直接的說,"white flight",白化。gentrification可譯為「高檔化」,意指一個原本以低收入居民為主的區域逐漸「好」起來,中產階級遷入、房租上漲,原本的居民被迫遷往更缺乏發展的區域。在紐約,許多曾是藝術家聚集地、嬉皮或反體制中心的區域,都因為「藝術氣息」、「某名人以前住在某樓」而出名,hipster(也就是文青)們紛紛往這些地方跑,然後商家進駐、gentrification開始,原本住在這裡的黑人或拉美、東歐移民後裔,再也付不起高昂房租。最後就是displacement,房地產業者大舉收割,居民換一批。

至於沒成為大藝術家的小藝術家們呢?和原本居民一樣,繼續往更殘破的地方遷,造就五年後的下一個高檔化地點。這就是「藝術介入社區」、「藝術改造社群」,偉哉。

Greenwich Village, East Village, SOHO, 還有現在布魯克林西側的Williamsburg,都是gentrification的代表地點。哥大周邊,也是。這件事令我感覺很複雜,一方面我很慶幸夜歸步行時大致上頗安全,另一方面,我們在這「柔性迫遷」的共犯集團之中,就像身為台大學生要關注紹興社區議題一樣,我也無法不在乎gentrification對Harlem居民帶來的傷害。

有人在討論gentrification是否能嘉惠原本的居民,我目前還是悲觀的。很簡單,除非這些人自己持有房屋產權,否則怎麼租下去?什麼都要錢。

有人老了被兒女踢出來,裹著破爛的毛毯蜷縮在地鐵上。他們如果不乞討,如何生存下去?

美國是一個很現實的社會。有錢、有才能,別人才會認真看待你這個人。沒錢或無法證明自己的能力,根本沒有人會理你死活。這是許多紐約移民的共同故事,在原生國家受高等教育的人們,如果英語說得不好,來到美國,只能做最下層的工作。如果你有幸咬牙撐過來,你的孩子在這裡出生成為美國公民,恭喜你,你的孩子會說道地美式英語,你的美國夢可以在孩子身上完成。

John Lennon從他中央公園旁華麗的Dakota公寓裡走出來,坐上計程車,去演唱會上唱Imagine給十萬人聽的同時,地鐵站裡就散落著饑寒交迫的人們、城市北方就有許多美麗的黑人女孩不得不賣淫維生。

我們還要幻想什麼?

紐約是整個世界的縮影。你在這裡看到的階級,就是這個世界的階級。幻想有個屁用,華爾街的大老闆們每一秒都在把我們的錢莫名其妙的賺走,你如果還在聽著有錢白人音樂家唱改變世界的音樂做夢,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改變。



Aug 8, 2012

讓輪子開始轉動

來到紐約兩週了,我漸漸融入這裡,學校也(非常早地)開學了。從頭幾天的生疏、憤怒、水土不服、被貴死人的物價嚇壞,到開學前一週走訪各處美食美景、參加一場場無止盡的派對,到現在嚴肅地展開一年新聞所刺激的大挑戰,我其實有好多想說的小故事,不確定該從何說起。

很多人,尤其是美國人,總問我:喜歡紐約嗎?我總說,紐約不是用「喜歡」與「不喜歡」去定義的,它充滿啟發。不如先從紐約片段的一些歷史說起吧,Manhattan是原先居住此地的美洲原住民Algonquin語言中的「多丘之島」(Hilly Island),1625年開始被殖民,隔年荷蘭西印度公司用極其廉價的物品將它從原住民手中買下。

曼哈頓島高低起伏,我在一天晚上從阿姆斯特丹街靠近宿舍的121街口往北邊望,才深刻體會到:我面前的車流是從高處流下來的。那裡是Harlem,親友們會不斷耳提面命「千萬別靠近」的地區,但其實我的學校就在哈林區,避不開,也不需避開。有次深夜喝醉,搭地鐵下錯車,和同學從Malcolm X Blvd走回學校附近,夜晚的東哈林有些髒亂,充滿了黑人青年(以我的無聊刻板印象來說就是好多人看起來都很會饒舌),說可怕嗎?也不至於。但滿地是亞洲人的紐約,在這個區域確實極少亞裔人口。

紐約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融合之都,家族世代在此的紐約人不多。這就是紐約,街上是印度人、伊朗人、波多黎各人、衣索匹亞人、波蘭人、日本人、中國人、韓國人、法國人、墨西哥人、俄國人,你想到和想不到的各種國籍或族裔,人們來自世界各地,為了各自的理由--有些為追求夢想、有些為逃離苦難的原生國家、有些為錢、有些為愛情,來此或暫居、或生根,繁衍下一代的紐約人。

紐約是前衛或落魄(也常兩者兼具)藝術家們打游擊仗的地方。是金融遊戲規則被寫定--亦即百萬富翁合法搶劫平民的地方。是許多小人物每天掙扎求生的地方,無家可歸之人乞討地方。是青年男女週末狂歡的地方。是戲劇和音樂演出一年四季轟炸不停的地方。是偉大的、醜陋的、殘酷的、美麗的,各種故事誕生或繼續的地方。

Manhattan, Brooklyn, Queens, Bronx,我蜻蜓點水地走過了這幾個紐約主要範圍,裡頭還有好多大小故事等我去仔細聆聽。我得承認,太多關於這座城市光芒熠熠的發展史還沒看,倒是美食吃了真的很不少。

就讓輪子如此開始轉動吧,接下來,或許從曼哈頓開始,我會仔細說起,這座奇妙的島嶼。


布魯克林橋。從布魯克林望曼哈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