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 5, 2012

後九一一時代的紐約風災

颶風Sandy過後,應公視新聞議題中心PNN之邀寫了一篇評論(見此),在這裡自己轉錄一下。

災前的曼哈頓夜景:地上星空。

災後的曼哈頓夜景:鬼城。


颶風珊蒂掃來的慘烈災情讓紐約人想起九一一。這個城市已經許久沒陷入這樣強烈的集體恐慌,公共運輸徹底停擺,醫院緊急撤離,紐約經濟與觀光重鎮的曼哈頓下城一片水鄉澤國,電力公司大樓發生爆炸。除了老一輩的人,沒有誰見過如此黑暗的曼哈頓天際線。

在紐約住了一輩子的老太太們也說,生平沒遇過這麼可怕的颶風。在紐約的台灣留學生們,倒是一個個傻眼:不過就是個颱風,當今世界最繁華的城市紐約,怎麼如此不堪一擊?


我們在島國台灣習慣了地震與颱風。高雄捷運還是在颱風天通車的,要是一個強烈颱風讓台北捷運停駛三天,台灣人不譙到逼個交通部長之類的大官下台才怪,紐約人卻只是無奈的接受事實,畢竟淹都淹了,再罵也不能如何。當然,其中有個關鍵的不同:紐約地鐵已經108年了。雖然建得堅若磐石,古早時候的設計畢竟沒能想到氣候變遷會讓美洲東北也淪為熱帶氣旋的攻擊範圍。這不是紐約遭遇的第一個颶風,但氣象學家們說,這實在是百年來最強的一個。

雖然如此,紐約防災、救災的應變能力還是太過疲弱。我好像沒有稱讚過台灣政府,但久病成良醫,至少台灣各地當局基層防災、救災的實力,真的勝過了目前我看見的紐約。



位於曼哈頓中城與下城分界、以藝術和同志社群聞名的雀兒喜(Chelsea)地區一向熱鬧繁榮,卻遲至風災後第三天才始有官方救援物資進入此地最貧窮的國宅社區艾略特之家(Elliot-Chelsea)。在此之前,唯一幫助居民的單位是三年來持續認養這個社區的鄰近基督教會團體「夢想中心」(Dream Center)。老婦人羅絲.盧欽斯基長期因腿部病痛不良於行,她住在國宅11樓,停電沒了電梯,她無法自己下樓。她說,這幾天她覺得他們像被撿來的孩子,沒有爸媽照顧,完全被市政府遺棄了。

沒水、沒電,老人家不敢離開房子,怕一開門就遇到搶劫。在夢想中心成員莎朗.費古森週二晚上敲她的門、喊著「我來送水」之前,羅絲幾乎已經絕望。莎朗說:「我第一次來送物資時,看見他們,我真的忍不住哭出來……」

黑暗的走廊上全是尿味。莎朗說,許多老人養狗陪伴,他們擔心自己,更擔心狗兒要陪自己關在家裡等死。當夢想中心的志工們把水和食物一袋袋徒步扛上二十層樓,敲開每一戶房門,迎接他們的臉,是一個個早已被嚇壞的老人。「如果沒有他們,我不知道怎麼撐過這幾天。」羅絲說。

完全沒有水電的災後三天,是這個教會團體每天帶物資來敲門,供應超過一千人的飲食,也有上百名社區居民也加入志工行列,外援志工之中,更不乏從上城每天步行三小時來的年輕人。第三天晚上,夢想中心帶來了一千盤的中式料理,大家在中庭吃著,突然聽見上空傳來直升機的轟響。他們抬起頭,一瞬間,中庭的路燈忽地全都亮了。「那一刻根本是時代廣場上的跨年!」夢想中心的領導者傑瓦娜.可洛瑪笑著說。所有人拍手歡呼,不知道是誰立刻放起了音樂,在這個70%為拉丁裔的社區,居民們非常符合刻板印象地,隨即跟著音樂跳起了舞。

夢想中心沒拿政府一分錢,他們的行政人員布萊恩.雪爾夫說,他們靠網路上的小額募款買食物,來自全國乃至國外的捐款,都是15美金、25美金的小數目累積出來的。 因此,到這一天才姍姍來遲的政府,令居民們心寒。「妳覺得你們是否在補足政府沒做好的部分?」 當我這麼問傑瓦娜,她搖搖頭說:「我們只是自己想幫忙、想確認他們的安全,這是我們和居民之間的關係。」



艾略特之家居民們對夢想中心的高度讚譽和感謝,同時反映出紐約市政府在這次救災工作中的失能。鄰近分局的警官邁可.維塔洛雖盡職幫忙,他和同事們在最急難的那兩天能做的,卻僅有加強巡邏社區安全,確保在無光的夜色之中,不會有居民發生危險。

紐約市分為五區,這五區也是全美人口最多的五個城鎮,光是曼哈頓人口就已逾160萬。這幾天下城的手機通訊網絡徹底失效,光是接聽從他州打來詢問親友安全的電話,就已經夠基層員警焦頭爛額。風災當夜,紐約市緊急通報中心每半小時接一萬通電話。這樣龐大的規模,再加上經驗不足,確實造成救災的不易。

台灣的城市規模沒這麼大,又因一直有颱風之患,養成應變較迅速的救援系統。我以台灣人的角度看紐約,最不可思議的不是救災緩慢,而是紐約人展現的隱忍、體貼、不計較──居民當然照樣罵市長,媒體倒是不見多少批評,這實在不像紐約客尖酸的作風。我得出的結論是,九一一攻擊之後,紐約那「我們可以一起熬過災難」的社會氛圍又在這次風災中發生作用了。

不可預期的災難已是紐約的陰影。地鐵裡到處貼著「看到可疑物請通報」(If you see something, say something),兩週前,我才見過時代廣場地鐵站因為一包沒人帶走的包裹而整個封起來一小時。所有風吹草動讓紐約市警局大規模出動處理,這個城市已承受不起更多的悲劇。因此,當華爾街交易市場停擺,社會陷入恐慌,一般人們想的只是:我們要團結努力,趕快回復正常生活。

台灣人的災難心理是另一種狀態。災難太過頻繁,像年度廟會大拜拜,我們一輩子都在盡力防災,為什麼路還是年年斷、為什麼總是受害?那麼,誰該負責?他們的災難是晴天霹靂,我們的災難是家常便飯,這就是差別。

從曼哈頓島回望台灣島,我雖然對紐約市政府非常不滿,卻反而更看見台灣的悲哀。紐約這幾座島嶼的人很堅強,他們不指望政府,自己救自己比較實在;台灣島上的人們也堅強,重大災難後,民間救援的力量總是動員得很徹底,但造橋鋪路總不是自己做得來的,我們如果連這個都不能指望政府,到底要這個政府來幹嘛?

該死的地鐵現在還是部分通車,交通亂七八糟,但起碼紐約沒有一座橋、一條路斷掉。紐約人願意手拉著手說:讓我們一起克服困難吧,我們可以的。那是因為,基礎的一切都還在。富人和窮人,本來就不是站在同一條線上的。


Nov 3, 2012

不曾熄滅的火焰:Patti Smith紐澤西演唱會



隔了整整一週,我才決定不能再拖了,得儘快作記。Patti Smith,鑲在我少年時代最不能遺忘的老搖滾迷戀的名字,我終於見到了她,我的女神。66歲的她美麗依舊,爆發力也不曾消褪,當她在舞台上披起她年輕時常穿的那種薄黑外套,我恍惚以為時光走回了三十年前的CBGB。

不需要多言Patti Smith的傳奇,從詩人到歌手,拍了紀錄片又寫了自傳,她的才華是一種發光的存在,一個與文字、光影及聲音遊戲了一輩子的人。你很難看到一個出色的歌手能拍好電影,或寫出令人讚嘆的書,但她就活生生的做到如此。這位龐克女詩人有著標誌性的低沈嗓音,緩緩唱起歌來,像吟誦著聖詩,屬於藝術與政治的聖詩。這晚在New Jersey State Theatre,台下觀眾之中最多是從年輕時便追隨她的老樂迷,雖然是全座位式的場地,全場老骨頭們還是忍不住跟著她的演出站起來舉著手臂呼喊,年輕的我們自然更是跟著她的音樂搖擺起舞了。

她的新歌有著較溫柔的調性,溫柔、成熟、舉重若輕。一首首的動人小詩。減卻了她年輕時的躁鬱、暴烈以及鬼氣,現在的她穩定而洗練。至於舊歌,噯,每一首經典都載了大家的回憶不是嗎,她已屆老年的身體裡其實仍裝著那顆滾動的靈魂,當她唱, people have the power,她仍舉著手臂,要我們繼續戰鬥。她一直在以她的藝術,為更自由的政治價值戰鬥。

「別看你擁有什麼。別看你要得到什麼。看那些受苦的、貧窮的。看我們的大地母親。你知道,一切最終皆源於愛,歸於愛。」

當她這麼說著,我好像又要掉下眼淚。從來不曾在一場演唱會中這麼多次想哭。她唱了幾乎全部我最愛的歌。而且還唱了一首Neil Young的!(我同學非常激動)

舞台是她的終生夥伴,她駕輕就熟,甚至唱到一半停下來編辮子、趕走會場裡喝醉吵架的兩個蠢蛋(「我可以付你們一百塊叫你們現在立刻滾出去!」)她的幽默總是逗得大家發笑,而更多時候,她每一句話都像詩。


我輕薄的記述不足以表達她百分之一的美好。那夜走出去後,我和Annie幾乎是一路被下蠱一樣不停傻笑呢喃She's amazing, holly shit, fucking awesome,這般走到火車站。

我現場拍的影片上傳失敗,就用youtube的老記錄再回味一曲她的現場吧。



Because The Night (1979)




我知道,到我蒼老而再也聽不見搖滾樂的那天,我還是會記得妳並且愛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