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 22, 2013

沉默的母親們


這篇寫得很認真,只是雜感,來自對於台灣文化趨向單一化的厭惡。

我不喜歡「漢」、「華」這兩個詞。漢朝、漢族、漢文化;華夏、華人、華文。在台灣,自稱「漢人」幾乎僅用於相對於各原住民族的種族定義,無論閩南、客家、外省,皆為漢人。然而我們真的是漢族人、所謂的「炎黃子孫」嗎?

仔細去檢視「華人」、「漢族」的歷史,就會發現裡頭充滿了暴力與父系霸權。「漢」用以代稱以華夏諸部落為基礎擴張、建立的文化共同體,始於漢朝。在漢朝之前,這個由黃河流域的北方諸部族建立起的體系多稱為華夏。相對於華夏的則稱為夷,夷這個字就是背著弓箭走路的人,也就是敵對部落的、被認為不符諸夏禮儀的人。

這是中原的上古時期。然而這些東西,其實跟我們沒什麼關係。許多台灣人以中華傳統文化的守護者在文化上自我定義,是的,文化上台灣福佬、客家族群確實傳承而根留了河洛語言,但我們的文化中多少有融合的成分──例如常被提出的例子是地基主信仰,源於早期移民對平埔族在地祖靈的敬畏;例如客家傳統建築的獨特;例如媽祖信仰和三山國王信仰等閩粵移民特有文化。

從民族學談,在過去被討論許多的基因與血液研究中,顯示中國北方人種和日本、韓國源頭相近,胡漢本一家,都是蒙古起源;而大致以長江為分界的南方,基因型態比人們原先預想的差異更遠。「百越」,東南原住民諸部族,是屬於南島語群的,亦即和現在的泰國、越南人基因相近,有學者認為南島民族正源自亞洲大陸南方,八千至六千年前一部分渡海至台灣,發展諸多不同部族,其後數千年間從台灣航向南方諸嶼,擴散為今日南島語族。

文化上亦有佐證。楚辭譯錄下的《越人歌》原發音的意思即是透過泰語破譯的(因而現代學者才得知「山有木兮木有枝」是楚人為對句格式加上去的句子),語言推測屬壯侗語族,與漢藏語系無關。古代越國滅國後南遷與古閩族融合為閩越族,後經閩越國為漢朝所滅、魏晉士子南遷逃難、唐代軍隊征服等歷史因素,才逐漸漢化而自認漢人。

整個閩、粵族群的歷史,就是文化滅族的歷史。基因的溯源發現,福建人的父系基因較多來自北方族群,而母系基因則幾乎都來自在地南方族群──也就是閩粵男性較少留下他們的基因。這顯示在漢人南渡後發生的兩種可能(也可能並存):一是外來少量的漢人挾較高社經地位納娶較多在地女子,二是透過武力征服或奴隸制度打壓在地族群,使可生育之男子數量減少。而在下一代,擁有高社經地位的混血兒子留下後代機率較大,便將漢人父祖的基因傳了下來。

在台灣,明清時期渡過黑水溝的先民與台灣原住民混居,因而漢化了多數平埔部落。林媽利教授的血液研究發現台灣人的母系基因來自福建的仍佔多數,似乎與我們對歷史的所知有些扞格,因此有一說是:西部平埔族群多為南島群和閩越族的混血,也就是在漫長歷史中無數的時間點,善航海的越人一再混入島嶼,他們身上的閩越漢混血福建基因,早已進入許多平埔族群的基因譜中。

上述這些祖源說法其實都已經被討論許久,也成為一部分獨派用以支持「台灣人族源與中國人不同」的論述基礎,但我不做這個論述(現在的福建人廣東人除了沒有台灣的平埔血統之外,還不都是同樣的族源?),而血統也絕不是一個國家的基礎。我想說的是母親的歷史。

我不是科學家,只是讀到了這些資料。假設這些說法皆為真,從福建人到台灣人,我們的祖先確實認敵作祖了。所有人都逐漸冠了漢姓、講了漢語,多數都忘了自己不是漢人。母親在歷史中一直沉默,從少數漢人父祖之後代代傳下來,漢人的血統在我們的身上相當淡薄,來自母系的一切仍舊不被記述,而我們以為河洛古語就是我們的祖先文。沒有基因的消滅,只有文化的消滅,能使一個族群不再是它自己。

國族本就是一個集體想像。我們的祖源如此歧異紛雜,卻萬流歸一的名之為「漢」、「中華民族」,正是歷代統治者為鞏固漢文化之優勢地位而採取的文化侵略。國民政府來台早年的禁方言政策、要原住民改漢姓及「矯正風俗」的漢化政策、至今仍存在的獨尊中國史教育政策,都是我們親身經歷過的。漢化再漢化,讓後代歸順於這個優勢文化體系。

我的父系祖先是福佬客,閩西地區的客家人,後來和福佬人混居,講福佬話,忘記自己是客家人,但菜式還記得客家菜。十七代的本省家族,幾乎不可能沒有平埔血緣,但族譜上沒有女性。「民族」和「文化」之中存在如此多模糊,族群認同與其說是基於種族和語言的判定,毋寧說是源自共同歷史造就的集體經驗。

只是有時,集體經驗中的某些篇章散佚了,於是你的溯游在中流轉錯了彎。統治者喜歡讓你彎到炎黃傳說那邊去,在那裡,你找不到母親。

好了,我們已經數典忘祖了,我正以敵人的文字悼念我無法得知面貌的女性祖先。我長得像母親,母親長得像外婆,三代母女同張臉。女人無論自己姓什麼、孩子姓什麼,都是媽媽的女兒。在東南亞外籍配偶、跨國勞工來到我們的島嶼上時,最令我不解的,便是台灣人對東南亞人的嚴重歧視,說他們黑,長得奇怪,講話難聽。

多數台灣人的祖先就是長這個模樣,說這個系統的語言。在蔥鬱多蛇的丘陵地上火耕漁獵,我們紋身斷髮的越人祖先,也是這樣不斜飛的雙摺眼,寬闊的厚鼻嘴。有越南血統的新台灣之子?哪,血緣比你跟馬英九的血緣近多了呢。

中原漢人習慣給異類貶抑稱呼,南方為蠻,北方為胡,外國叫番邦,總之沒受漢人洗腦教化的就是壞的,未開化的。等你認賊作父,恭喜你就是文明人了。我們數百代前被文化滅族,如今正可悲地幫著中華民族作同樣的事:對台灣原住民進行文化滅族,以及要東南亞母親的孩子對母系之根失憶。

否定母親,難道不是對自身的否定?在這座島嶼上,紛紛擾擾地燒著流離與苦難,焦慮著飄移不定的國族認同。祖母生為日本國民,母親生為中華民國國民,而我這輩的多半只自稱台灣人。台灣人又是什麼意思?即便最有資格,可原住民極少自稱台灣人,他們說原住民。台灣人是講台語的福佬人。

將「國」與「族」掛勾,本身便是愚蠢。單一族群單一文化,在這個多民族又多移民的島上是不可能的,除非──除非法西斯統治者按照過去的皇朝漢人對我們的祖先所做的,洗白一切關於你腳下土地的記憶。

台灣還有人反對異國戀情,更是可笑。台灣從來不是什麼單一民族國家,只有想像的單一,文化的漢族。我們每個人漫長的家族史裡誰沒混過血,聲稱嫁外國人的女子背叛自己民族的,恐怕也不曾對自己身上屬南島族群的近代平埔血統和遠古以降越族血統負過責任。

當單一的中華文化如此宰制台灣社會、拒絕給多元文化博物館以外的空間,這個社會又再度失憶了。征服者寫下歷史,真實的軌跡被遺忘。別說百年以後的事了,現在已有音樂錄影帶拍著1911年的台灣故事,裡頭人物卻穿著旗袍拿著青天白日旗,製作團隊竟不知那時的台灣是日本殖民地。台灣人熟知二次世界大戰時中國的抗日,卻不知我們之中多少人的祖父母有親友是客死南洋的台籍日本兵。誰說人會記取教訓,人最最善忘。

所以,所謂中華文化,不過是我們的根源中的一種罷了。它來到異地,像父親的漂流,而母親的土地將它長成屬於這座島嶼的花。它不是這裡唯一的花,島上原本就長著太多繁花。而另一些晚來的種子也已開了花,它們的顏色同樣繽紛美麗。我們該要說說母親的故事了,便從這裡開始吧,從原住民、從東南亞人、從客家人、從福佬人、從其他各地而來的人──從所有的母親們開始,學著栽養各異的花朵,理解「不同」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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