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 23, 2014

巫舞牽亡——黃蝶南天《幽靈馬戲團》

攝影/陳又維

鋼管上垂吊顫抖的身體,火焰裡瘋癲的姿態,幽光裡沖繩的洞穴,海龜的掙扎,傀儡尪仔旋轉著,日本軍人的突刺,燃燒的火覆蓋了視覺,然後,你看見山下街道那滿地熠熠燈火,將亡者推向幽冥的現世——城市發展,土地炒作,開發,國家利益。劇場消失了,這裡就是現世。

那是痛得我幾乎無法直視的,她們的舞,以及舞背後的龐大東亞邊緣——樂生院,沖繩,福島,蘭嶼,這一切「犧牲的體系」。今晚是個柔和的冬夜,沒有冷雨寒風,離開台灣的兩年,臺北長齊了密佈的蛛網,我第一次搭捷運前往迴龍。搭上這條捷運線,其實毋需掙扎,當初我們也並非為阻擋捷運通車而抗爭,雖然捷運確實是這一劫的開端。樂生,好久不見。

由日本舞踏藝術家秦kanoko帶領的黃蝶南天舞踏團,走進樂生院已有十年。每一齣戲,都在這片滿佈傷痕之地的生死交界,納骨塔旁,搭起帳篷上演。舊的納骨塔裡,也有著沖繩人的骨灰,舞者玳瑁女說,她是從這裡開始認識沖繩的。

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樂生療養院?從舊大門變成那道圍籬後,我第一次從這裡走進來。殘破的路,走進熟悉又陌生的風景。是的,這裡仍住著年老的院民,而捷運新莊機場在他們腳下建造,捷運局不顧專家警告,開挖逆衝斷層的土石,樂生院舍被撕開裂縫,岌岌可危。山在哭泣。在這處最具體描述著苦痛的地方,黃蝶南天的舞者們踩踏著歷史的闇影而來,含冤離世的幽靈們,召喚我們一步步走上山。

「舞踏」這種源自日本的現代舞形式,追求的並非保守的「美」,而是直面日本傳統、挑戰西方價值、破壞常規的舞。帶著對台日之間國家發展下受苦者的深思,黃蝶南天成員們走過沖繩和蘭嶼,亦從沖繩看向福島——在美日交換利益下佈滿美軍基地的沖繩,承受台灣人核廢料的蘭嶼,因核電廠災變而遭犧牲的福島,隨她們回到樂生院。

《幽靈馬戲團》舞台上,她們成巫。女體化作亡靈的容器,粉白的臉扭曲,無聲吶喊,時而寧靜微笑,卻橫亙蒼涼。她們作馬戲團之技,精彩至極,但你無法發笑。如何能夠?裡頭是傷,是從二戰漫漫追來的魂,是女子之身在父權社會裡的漂流(沖繩傳統文化中,唯有女性能擔任巫覡,巫女地位崇高。而這在日本文化的侵吞下亦不復存),是所有被犧牲的不言不語的眾生,是對戰爭的控訴,還有一隻走過沖繩島戰役砲火的海龜,回到沙灘上產卵......而牠或許仍在海底,看著人世變換。

舞的源頭,正是巫。巫者之舞,願那諸多流轉受苦的靈魂,與我們透過舞台相互凝視,照看彼此。

關於舞劇本身,我不可多談,因為那無法化為文字,只有現場的衝擊,才能理解那力道的可觀。這頂游擊的帳篷之下,庇護著被奪走的聲音和游離於常規之外的反叛力量——不只是藝術上的反擊,也是對於主流社會秩序、價值觀、經濟思維與國家主義的挑戰。黃蝶南天舞踏團無疑地是政治的,但那政治不具國家疆界,而是翻開真實傷口的血肉,檢視所謂國家最醜陋髒污的內裏。在日本右翼抬頭的當下觀看,尤其令人感觸良多。

《幽靈馬戲團》是黃蝶南天成立十週年之作。在秦kanoko看來,舞踏團本身也如馬戲團,哪裏有目標,便往哪裡走。接下來,她們將走向海洋,持續對沖繩美軍基地問題的關注,同時更深入理解蘭嶼。

到這週末,《幽靈馬戲團》都還會在樂生院,等著每一個走上頂坡角一四五號的人。週間的24日至26日,仍有現場票可購買。每晚7:30準時開演,請大家7點到山腳下,走一段《幽靈馬戲團》的旅程。(演出完慣例是大家一起在帳篷裡吃吃喝喝,歡迎觀眾留下來一同討論)


延伸閱讀:

黃蝶南天舞踏團《幽靈馬戲團》演出序文

獨立評論:胡慕情:「黃蝶南天」走入樂生

聯合報:黃蝶南天幽靈馬戲團 控訴不義